文/蔡穎卿
一直念念不忘那一個在高雄工作室,跟孩子們在晚餐中不經意提起的話題「工作」。
當時,長桌上圍繞著我們夫妻的是九個即將從小學升上國中的孩子。稍晚,還會有一位與他們熟識的老同學,在結束台北的活動之後會趕來加入。雖然我們已經飽餐一頓,桌上杯盤狼籍,然而話正歡、笑聲漫;那份留給晚到孩子的餐點,遠遠地被扣在廚房工作台上的玻璃罩中,象徵著美麗的歡迎。
我看著眼前這些十二歲的孩子們,覺得他們既快樂,也不快樂;因為生活的擔子雖然沒有真的在他們的肩膀上,但他們也沒有顯現出真正輕鬆無憂的感覺。我想,做為一個現代的孩子,是很難輕鬆的!因為壓在他們肩上的,是一整個時代價值的「氣」,而不是實際生活的「力」。
我記不起話題是怎麼轉到「工作」上的,不過,我記得問題就如他們更小的時候寫過的作文題目一樣平凡:「你長大了希望做什麼工作」?
孩子面對一個普通但嚴肅的話題時,通常不會搶答而需要鼓勵或催促,但這樣一個大哉問,誰有資格去催促?幸而,餐桌上燭光搖曳,我們也才飽餐一頓,雜説笑談生活的閒事,氣氛因而緩和了這個對孩子來說並不容易的提問。
他們一個個想了想之後,都誠懇地説了幾句簡單的希望。在認真的聆聽之後,合理、合禮的好奇掀起再度探問希望和選職入行的擬想;笑聲在餐桌上此起彼落,而訝異和一些些心疼,也在五十年歲差中起起浮浮。
「長大了要做什麼?」
當這個問題繞桌而過之後,我感到驚訝的,不是答案不再像自己小時候被問及時,那制式地硬要突破或迎合對成人世界的解讀,而是這些雖在物質生活中受到一定保護的孩子,早早在答案中擔起了生活中愁苦的擔子。
我聽著他們想當醫生的願望,和願望中非常淸楚地擇定,都是因為自己和醫療有過一段消費所得。孩子用非常直白的感想,解釋為什麼要選擇眼科或中醫:「因為,看起來滿好賺的!」記得有人問:「那為什麼不選牙科呢?」
他們更袒率地回答說:「才不要,臭死了!」
這坦率也直接構建起另一條工作道路:「當網紅、做平台」。
當我好奇地問道,這算是一種「工作」嗎?孩子便十分熱情地幫我解釋他們所知道的一切。
我怔怔地聽著,在不可能不懂他們的解釋,又不是裝傻卻不忍説破的氛圍裡,孩子們更加天真親切地解說;而我們在聽著、説著的夜色裡,迎來最後一個晚抵達的孩子。
在大家的歡迎聲中,他拿起刀叉,開始享用為他預留的晚餐。吃甜點時,我終於按奈不住好奇地問:「我們剛剛在討論每個人將來希望的工作。你呢?長大了要做什麼?」
他立刻回答:「很賺錢的工作!」
我笑了,想著孩子是沒弄懂我的問題,於是,又問:
「想要很賺錢,也要有一種工作,再從那工作中賺錢吧!」
他從餐盤中抬起頭來,很堅定地説:「我做的工作一定要很賺錢。就是那種可以讓我有錢到要死的工作。」
我沒有再針對工作多説一句話,平抑著心中的不忍時,心中泛起的已不再是一縷如輕煙的愁,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去了解那愁中,説也説不淸楚的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