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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動物」是歷史的主詞:成大李鑑慧用動物觀點來重寫歷史

信傳媒
發布於 2023年08月20日02:08 • 人文·島嶼
成大李鑑慧用動物觀點,改寫你我都唸過的英國工業革命史。(圖片來源/人文.島嶼授權轉載)

提及英國18、19世紀的工業革命,你會想到什麼?鐵路、火車、煤炭、瓦特與蒸汽機?在成功大學歷史學系教授李鑑慧心目中,漫步田野的牛羊、奮力拉車的馬匹,同樣是對人類工業發展與城市打造卓具貢獻,卻又最被忽略的「隱形功臣」。

關注動保議題的李鑑慧,研究主軸原先是在1820年代以降的英國,堪稱史上最早出現的動保運動浪潮。但在探索史料的過程中,她漸漸意識到,人與動物的關係不僅只是具有上對下的「保護」關係,而是更為多元與繁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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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換個角度思考,讓動物做主角,牠們怎樣影響,乃至牽動了人類的歷史發展?在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海裡游的萬千物種,如何共同造就人類今日的社會與文明?回過頭來,人類在不同歷史階段,分別又是怎麼看待與對待牠們,形塑其生命經驗?

牛羊作為「草料轉換器」,促成工業革命

一段不只有「人」的英國工業革命史。 圖片來源/wi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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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業革命不僅關乎「工業」。熟悉這段歷史的學者都會同意,英國工業之所以能順利興起,首先要拜一項關鍵前提所賜:傲人的農業。根據經濟史研究估計,英國19世紀中期的人均農業產量約為西歐國家的2倍,同時農業勞動人口比例卻持續下降。這是因為英格蘭當時盛行的混合式農業,是有機循環且有助產量提升的生產模式。

李鑑慧分析,農夫在種植作物之同時也飼育牛羊,一方面能產出肉品、毛皮、乳製品以供販賣,又可產生糞肥,滋養土地。換句話說,牛羊形同化身「草料轉換器」,透過進食草料,提供經濟產品與增加土地肥沃度,為英國農業產量帶來巨大貢獻。另外,日益改善的草料種類、牛羊品種,再加上工作效率遠大於牛耕的「馬耕」傳統,共同造就英國農業部門的亮眼表現,釋放出工業發展所需的大量勞動力,更成功養活十九世紀激增的人口。

李鑑慧分析指出,不斷改良的草料、動物品種,加上「馬耕」的使用,提昇了英國農產量,才能從農地釋放出工業發展所需的大量勞動力,並回應攀升糧食需求。 圖片來源/Unsplash

「英國的工業化與都市化伴隨著人口高速成長。」李鑑慧說,「人口學家馬爾薩斯(Thomas Robert Malthus,1766-1834)曾憂心預估,英國持續激增的人口將使英國陷入貧窮與飢荒,因為緩慢增長的糧食生產將無法跟上迅速增長的人口。但事實證明,英國從未真正經歷這所謂的「馬爾薩斯陷阱」(Malthusian trap)。」

「馬匹」如何拉動工業化與都市化

工業發展的另一要素是「能源」。英國在深鑿技術問世後,大量進行地下礦坑的開採,以豐富煤礦資源供應工業化的燃料需求。然而,這段歷史不僅承載著礦工的辛酸血淚,更有著動物的勞力、犧牲。

採礦小馬(pit ponies)必須在狹小的坑道中穿梭,甚至長時間身處黑暗導致失明。 圖片來源/wiki

在各地礦區,馬匹是主要勞動力來源。地面上,由馬匹推動各種工業化機具,也擔任起運輸工作;地面下蜿蜒狹小的坑道中,則有矮種的採礦小馬(pit ponies)日復一日穿梭其中,集中煤塊,終其一生不見天日。

李鑑慧也指出,19世紀中期英國鐵路網絡迅速擴張,不過「蒸汽火車不但沒有取代傳統馬匹運輸,反而需求變得更大。」想像你走出當時英國的火車站,一整排馬車映入眼簾,等待乘客接駁轉乘各地;後來城市中甚至發展出「公共馬車」與「鋪軌公共馬車」,擔綱長程交通後的短程銜接,形同計程車和公車的前身。

鋪設鐵路、興建城市所需的建材與貨物運輸,更是少不了馬匹。同樣的,在蒸汽輪船被大幅運用前,馬匹也輔助水運,沿著運河水道拖曳載貨船隻,比起陸運能多拉動10倍以上的重量。

「以當時情況而言,部分酪農業者會把牛飼養在城市周邊,也不乏家戶經濟型態的養豬戶雜處於街區間。」李鑑慧笑著說,「再加上絡繹於途的趕集牛羊與無所不在的馬匹,19世紀的英國城市,充滿了動物氣味。」

或許跟你我想的很不一樣,19世紀的倫敦有著無數動物身影穿梭其間。 圖片來源/wiki

迎接「動物轉向」,改寫人類中心的歷史

步入工業化社會,人類的經濟活動與日常生活,其實並未擺脫對於動物的依賴。歷史從不僅僅是「人」的歷史,只要我們願意改變觀看過去的視界,所有人類引以為傲的歷史發展,幾乎都能見到人類以外的動物身影。

人類社會始終與動物共營共存。動物史學期能打破以「人類中心」的歷史敘事,看見動物在歷史發展中的角色、貢獻與經驗。 企劃腳本/林義宏 美術設計/林柏希

受到上個世紀的動物解放運動影響,與近年「人類世」(the Anthropocene)概念所帶動的相關討論,西方史學界在過去10到20年間掀起一股生氣勃勃的「動物轉向」(the animal turn),旨在挑戰傳統「人類中心史觀」,將動物納入歷史敘事。

「動物於過往敘事中嚴重缺席,這也意味著動物史學仍大有可為,等待史家開疆闢土,為歷史提出新說。」由此意念出發,李鑑慧選擇重新述說「工業革命」的故事,別具指標性意義。

所謂「工業化」,常被想像成「人類」憑藉自身智能,征服並脫離「自然」的過程。工業代表人類的智慧、機械、科技、文明,與充滿野性的大自然、動植物等彼此對立。傳統史學對於文明的看法,也往往同樣落入這「自然/文明」對立的二元框架。「在這概念框架下,我們理所當然地將動物歸於自然,進而將之排除於文明發展的故事之外。」

牠們的生命故事,和我們的一樣細膩且多面

人與動物的關係總存在「剝削」、「利用」等負面面向,但故事沒有那麼簡單。 圖片來源/Unsplash

正視動物在歷史中的角色,除了標舉牠們的功勳,也提醒人們,這個世界其實是由人類與萬物共同交纏共構,李鑑慧認為「動物生命經驗」是同等重要的議題。

英國近代農業成就,背後有著過度餵食、品種競賽、牛羊生命只能在屠宰場告終等黑暗面;默默為城市交通運輸出力的馬匹,須忍受嘈雜環境、負重過大等嚴苛的工作條件;地底下的採礦小馬,不僅跟人類礦工共同承擔惡劣空氣品質、沼氣爆炸、乃至礦坑崩塌的風險,還時常受到粗暴的虐待霸凌,甚至因為一輩子待在地底坑道,缺乏感官刺激而導致失明。

從農業到工業,人與動物的關係似乎總存在「剝削」、「利用」的面向,不過在李鑑慧眼中,故事並非如此簡單。

「我們當然可以選擇逕行批判。整個人類社會對於動物而言確實是個駭人、龐大的壓迫體系,但這個故事已不出人意外。如果不去細究每個歷史階段各自不同的人獸關係,就會忽略我們跟動物之間還可能存在著照護、憐惜、責任等等,各式各樣可能的倫理關係。」

時代如何改變人與動物的關係?從「徒步趕集」談起

1840年代前,英國普遍存在「趕集」現象。趕集人領著牛羊,用一、兩個月的時間,從蘇格蘭或威爾斯一路徒步前往英格蘭北部或更向南,長達500至800公里的路途,動物會碰到各式疑難雜症:一路上的乾草飼料怎麼來?如何跋山涉水?腳蹄斷掉的話怎麼辦?

深入研究趕集人與動物的互動,李鑑慧發現,兩者之間存在「照顧式」的情感關係:「漫長路程中,趕集人十分瞭解動物的需求,他們會順應動物的特質,不違逆其天性去驅趕脅迫。畢竟,唯有細心照顧,才能讓動物以最良好的身體狀態抵達目的地。」

舉例來說,若遇上一條淺淺的小河,趕集人不會讓牛上橋,而是選擇直接渡河,因為牛隻重量十足卻天生膽怯,經過木板橋面所發出的聲響可能會嚇到自己,四處逃竄。至於不諳水性的羊、豬,就必須上橋過河。

「研究到最後,我傾向肯定趕集人對動物的照護。」李鑑慧說,「反而在蒸汽火車與輪船降臨之後,缺乏了趕集人的照顧,動物直接被一群群塞進車廂、船艙,擁擠顛簸的路程,加上噪音與迅速移動,才對牠們造成最嚴重的恐懼和傷害。」

李鑑慧以傳統趕集與現代化運輸的對比,帶出兩種截然不同的人與動物關係。相較於趕集人因應動物特質予以照護,蒸汽動力運輸對動物而言反而相對殘忍並遭詬病。 企劃腳本/林義宏 美術設計/林柏希

同樣道理,18、19世紀英國農場在飼育階段,由於尊重有機循環法則、動物天性,李鑑慧認為這段時期的動物經驗仍算相對正面。而如今科技進步不可同日而語,在密集式工廠化農業下,從育種、飼養到運輸等各環節,動物的生命受到更加全面且違逆其天性的控制、支配。曾存在於歷史中的人與動物互動模式,值得今日我們借鑑與反思。

動物史學無可避免的「跨域」需求

動物不會說話,該如何瞭解牠們的「經驗」?

李鑑慧坦言,即便研究歷史人物,史學家終究也不可能「進入」對方的內心世界,而是基於人與人的共通生理基礎、情感機制進行推論。這對動物當然不完全管用,「但是,動物並非不能被理解。」動物學、畜牧學、獸醫學、動物行為學(ethology)、動物福利科學(animal welfare science)等學科一直以來嘗試瞭解動物的身體與心理運作,「研究動物史,就必須跨入這些領域尋覓指引,以便理解生物體在特定情境與狀態下的經驗與感受。」

動物史學家必須跨入動物行為學、畜牧學、動物福利科學等學科,才能瞭解動物所感受的真實經驗。 圖片來源/Unsplash

李鑑慧指出,動物史學勢必得突破傳統社會人文、自然科學的領域二分法。缺少自然科學、生命科學等相關知識,動物史研究者便不可能書寫完善的人與動物關係史。「如果歷史學家的使命是正確描繪過往的世界,我們就需要關於這個世界完整的知識。」

距今200年前(1822年),英國通過全球第一個家畜保護法案。做為近代工業大國,英國雖在動物剝削上一馬當先,卻也在動物保護上不落人後,彷彿當代人與動物關係的變遷,都由英國先做了預演。

身在以臺灣史研究著名的成大歷史系,李鑑慧長年投入英國動物史研究,除了為臺灣人與動物關係的討論引入活水,更期許自己的研究成為史學新取徑的一個範例,帶來更多可能性。舉例而言,當今臺灣民眾食用比例極高的豬隻,在歷史與經濟發展中扮演什麼角色?以牛隻而非馬匹做為獸力主要來源的臺灣,曾如何在農業、養蚵業中,借用牠們力量,並形塑出哪些特殊人、動物間的互動模式與情感關係?

李鑑慧指出,動物史學需要更多人加入,透過多物種敘事的寬闊框架,一起改寫人們所認識的過往世界。 攝影/W. Xiang

「納入動物之後的歷史會長怎樣?」李鑑慧說,「動物史學領域還有太多重要議題有待研究,需要更多研究者加入,一起透過多物種敘事(multispecies narratives)的寬闊框架,重新為這世界講述『不獨具人類的歷史』(the more-than-human histories)。」

本文授權轉載自人文·島嶼平台,原文連結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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