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年八月,織田尚躲在富山縣的旅館,整日揮汗如雨的工作。悶熱的房間散落著噴槍、保鮮膜、顏料、溶劑,還有慘白的人頭。他的兩位同伴深谷陽與高濱幹臉色凝重的坐在他身旁,三人都因缺乏睡眠而憔悴不堪。織田捧起頭顱端詳時,深谷與高濱撥弄手上的遙控器,聽著馬達的運轉,與一種奇特的咖嚓咖嚓聲,他面前的長桌上放著一隻腹部朝天的甲殼動物,活像是被吃乾抹淨的大螃蟹,牠的臟器早已消失無蹤,六隻腳卻仍陰森地緩緩挪動。
假使有冒失鬼誤闖這個恐怖房間,織田可能要花不少時間解釋自己的工作內容。但他恐怕連這閒工夫也沒有。幾個小時後,他們就要將拼裝好的怪物送至外景用的校舍,讓牠們在走廊地板爬來爬去。在導演塚本晉也的要求下,這些生物必須從尾部寄生人體,與頭部融合後切斷分離,然後頂著偽裝用的人臉衝刺與飛翔。這個光聽就令人咋舌的生態系統預計在一個月內完成,接著移師到東寶片廠完成巢穴鏡頭的拍攝。包括導演在內,現場的七十多名工作人員都身兼數職,將土法煉鋼的精神發揮到極致。眾人用遙控飛機、電子玩偶、線控人偶,讓片中的怪物「比留子」獲得無窮的精力,他們甚至親身上陣,演出在烈焰中哀嚎的人面蜘蛛。
塚本組的三劍客:深谷陽、織田尚與高濱幹。
深谷陽、織田尚與高濱幹的革命情誼,打造不朽的恐怖傑作
這兵荒馬亂的夏天,讓剛入行不久的織田、深谷與高濱建立了堅定的革命情誼,他們正式參與的首部作品《怪談比留子》彷彿成了某種半自傳,描述三位男孩的恐怖夏日冒險。而領頭的塚本宛如片中的學者稗田禮二郎的化身,令他們既恐懼又困惑,卻仍想追隨他的腳步前進,因此他們又與塚本合作了《鐵男 2》才各奔東西。日後深谷陽成為知名漫畫家,高濱幹變成《卡美拉》等片的造型師。織田則繼續活躍於電影特效領域,他在《怪談比留子》裡打造惟妙惟肖、生物感強烈的邪惡怪物,使它至今仍被譽為不朽的恐怖傑作,帶給海內外各世代的影迷無盡的夢魘。
慶祝《怪談比留子》三十週年而展示的機械道具,由於外殼輕量化,人臉的部分已經破損散失。
諸星大二郎漫畫《妖怪獵人》成為電影《怪談比留子》的契機
時間拉回十六年前,二十五歲的漫畫家諸星大二郎以新人作品《生物都市》奪下集英社主辦的手塚獎。它描述三位太空人在木星的驚人遭遇,與回到地球後引發的大浩劫。故事裡人體與機械融合的詭異景象、充滿奔放的奇想,及似曾相識的恐怖片情懷。之後諸星以新秀之姿開始連載《妖怪獵人》(妖怪ハンター)。他的獨特世界觀結合未知恐怖、歷史虛實與人文科幻,廣受超自然或科幻題材的讀者歡迎。這些讀者也包括以科幻恐怖片《鐵男》一鳴驚人的塚本晉也。
諸星大二郎的出道作《生物都市》。
塚本與諸星出道的年齡相近,兩人都對身體與空間的變異興趣濃厚,而且作品皆帶有難以預測的詭譎創意。事實上,有不少人認為《生物都市》或許是啟發創作《電線桿男孩的冒險》(電柱小僧の冒険)與《鐵男》的靈感。《鐵男》的主角某天突然變成肉體與金屬融合的怪物,在快節奏的黑白攝影襯托下,展開狂暴的同類相殘。雖然本片像是高壓電過載的視覺風格,與諸星描述日常異變的冷靜口吻截然不同,不過它的好成績倒是吸引了片商的注意。於是塚本也搭上了九零年代的小品恐怖片列車,接下將《妖怪獵人》改編成恐怖喜劇《怪談比留子》的重責大任。
塚本也是相當活躍的演員,他在《正宗哥吉拉》飾演的古怪學者,意外地與《怪談比留子》的稗田禮二郎有不少相似之處。
《怪談比留子》塚本晉也編導故事與織田尚設計怪物,竟讓原作粉又愛又恨?
塚本對故事的詮釋方式,與織田尚設計的怪物造型,都令《妖怪獵人》的書迷們又愛又恨。主角稗田禮二郎追蹤的妖怪是一種與地球萬物分庭抗禮的黑暗生命體,它們像大自然的影子,走上截然不同的進化道路,隱匿在歷史與日常生活的夾縫中。它們的模樣也跳脫我們對生物的印象,呈現未知的詭異氛圍。例如在《妖怪獵人》的序章〈黑衣探索者〉(黒い探求者)登場的比留子,像是古文字或器皿紋路長出了手腳,而在塚本取材的另一個章節〈紅唇〉(赤い唇)裡,擬態為嘴唇的邪惡生物寄生在學生月島令子身上,將獵物洗腦後殺害吸血。
〈紅唇〉。
然而織田在製作怪物道具時從未讀過原作,唯一的參考只有塚本繪製的概念圖。而塚本一旦進入創作模式,便會習慣性的「將原作拋在腦後」(塚本在訪問時的自述)。因此他的比留子反而像魚類、鯨豚、昆蟲與《異形》的綜合體,反映了他對海洋公園吉祥物的童年印象,以及對美國恐怖片的熱愛。人頭比留子最初在漫畫是意外誕生的產物,塚本卻將其作為主打的視覺形象,也讓不少評論者懷疑他的設計受到電影《突變第三型》的重度影響。
塚本繪製的比留子設計圖。
《怪談比留子》的怪物固然駭人,參考現有生物的造型卻少了一些原作的神秘感,令書迷感到悵然若失。另一方面,從電影模仿《屍變》的第一人稱追蹤鏡頭,及突如其來的血腥幽默,都可看出他試圖拍出一部融合美日元素的恐怖作品。塚本更將原著的考古探奇路線,改成充滿浪漫及鄉愁的校園冒險。雖然電影故事大致跟〈黑衣探索者〉相仿,不過劇本卻將考古學家之子尋找失蹤父親的過程,變成一場失敗的拯救初戀對象行動,以符合角色年齡的變更。至於協助他的稗田,也從沉著憂鬱的冷漠旁觀者,成了手持警報器抓妖、舉止彷彿來自《魔鬼剋星》的甘草人物。
飾演稗田的澤田研二展現生涯最具突破性的演出,完美地隱藏他在開工首日鎮壓全場的巨星鋒芒,不過他與原著角色的巨大落差,至今仍有正反兩面的評價。但它的背後其實有不得已的苦衷,塚本原本屬意的是科幻恐怖片的傳奇演員岸田森。由於岸田已於開拍前逝世,他只好配合接棒的澤田修改劇本。這是澤田首次替代其他知名演員上場,他在三十年後也接替了志村健演出《電影之神》。
岸田森與原作的稗田禮二郎。
另一方面,即使《妖怪獵人》的原味盡失,塚本的劇本仍靈巧地抓住諸星作品的精髓。《怪談比留子》聰明地融合〈黑衣探索者〉與〈紅唇〉這兩則風格相異的經典短篇,並成功保留月島令子這個角色的妖異氣息與複雜面,使他既令人疼惜,又令人顫慄。諸星在〈紅唇〉的悲劇結尾留下一個令讀者深思的問題,月島表面上是被妖怪附身而教唆同學自相殘殺,但飽受欺凌的他是否借用妖怪的力量,以宣洩自身的報復心及對權力的渴望?
從飾演月島的上野惠(現改名深山凜)出場的第一個畫面開始,鏡頭就透過對嘴唇的特寫,暗示了這層不安的情緒。在月島與比留子融合之前,他是考古學家之子正雄的暗戀對象,也是同學們仰望與遠眺的理想人物,但片中從未有人瞭解他的真正想法,或是他在其他被害者人性尚存的當下,仍一意孤行地讓比留子入侵的動機。塚本與諸星一樣,將這個疑問留給觀眾自行解讀,取而代之的是月島現身時伴隨的不祥歌曲〈月之夜〉。清麗的曲風搭配殘酷的死亡,電影營造的反差感就像月島的本性,充滿曖昧與矛盾。《怪談比留子》片尾的月島靈魂,是塚本對諸星的另一部短篇〈海龍祭之夜〉(海竜祭の夜)的短暫致敬。在諸星筆下化身為海蛇神的安德天皇,或許也反映了月島的孤獨及無奈。
〈海龍祭之夜〉詭異又悲傷的結尾。
「獻給《比留子》的特效化妝師」
2000 年四月,諸星大二郎的《西遊妖猿傳》榮獲手塚治虫文化獎,並宣告新章〈西域篇〉開始連載。諸星在發表會上替讀者簽名時,織田尚主動向他自我介紹,並遞上手中的藏書。我們不清楚後續的細節,不過諸星除了簽上《西遊妖猿傳》的悟空,還淘氣地加上一隻塚本與織田設計的人頭蜘蛛。事實上,諸星很少提過對《怪談比留子》「竄改」原著的看法,但這個舉動似乎已代替了千言萬語,讓織田感到如釋重負。就像稗田禮二郎在片尾終於克服對亡妻的罪惡感,或許這位在日本恐怖片史寫下新頁的特效藝術家,在十年後終於找到他內心的平靜了。
織田尚拿到的簽名上寫著:
「獻給《比留子》的特效化妝師,諸星大二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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