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影集《我們與惡的距離》、《茶金》,到今(2023)年的《人選之人—造浪者》及電影《疫起》,林君陽可以說是這一代最懂得「拍」故事的導演之一。他曾懷疑,人生單薄的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內容可以述說,如今隨著一次次的田調與拍攝,他的根已扎下,也準備好去述說不一樣的故事。
文字:蘇曉凡
林君陽不太主動發話,但總在觀察。採訪前先拍攝,由於有多個畫面設定,拍攝時間拉得長,他就靜靜地坐在那等待,直到一場打光燈移到他前面,他才開口對攝影助理溫溫地說:「燈應該再高一點。」
除了導演身分,林君陽也是攝影師,且是先以攝影專業獲金鐘獎肯定:於2012年以公視人生劇展《結婚不結婚》入圍第47屆金鐘獎攝影獎。
那時我還沒有想說的話
比起許多導演年輕時懷有導演夢,林君陽的經歷似乎略顯意外。當年考取北藝大電影所,他說是為了「給家人交代」,「我大學玩了四年,畢業時很困惑,我要當兵,接著進職場,但我都不知道我學到什麼,要去哪裡。加上那年是SARS,沒有畢業典禮的一個儀式感,也讓我覺得很空。」他選擇技術性延畢,報了補習班,立志把英文學好。
結果,電影《五月之戀》劇組來找實習生,林君陽去了,一去半年,補習班都沒上。
「我們非常前期就進到劇組,跟在導演旁邊,導演跟我們聊劇本、分鏡,一直到拍攝最後。那是一個滿神奇的過程,當年沒有這麼多電影劇組可以跟,那是一部商業片,所以有機會在裡面看到片場的樣子,大型機具、攝影機怎麼操作,這些都滿開眼界。」跟完後,學期也快結束,「我總得告訴家人我到底在幹嘛、得到什麼啟發,那就至少考個研究所,沒考上也有交代。」
進到研究所,老師問說想當導演,那你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想說的?「一開始,我對於當導演是心虛的。總覺得導演要對人生有很多想法,但我不是什麼從小困苦,人生也沒有太多坎坷,每個人的生命經驗都可能比我多,我真的不知道我想跟世界說什麼。」沒有大澈大悟,只能先往青春裡挖。林君陽的畢業製作《木頭人》,講述一位處在升學壓力下的高三學生對未來感到迷惘。
畢業後,陸續有朋友變成導演,邀請林君陽擔任攝影,拍著拍著,他發現這是一個不錯的位置,「當你還沒有很多想法,想跟世界對話時,作為一位攝影師,作一位觀察者,除了磨練對光影的理解與掌握,同時也是在累積生命經驗。像我可能是偏嚴肅的人,但我可以藉由攝影師身分,拍到很搞笑的片子,很多生命經驗是在這樣的穿梭被打開的。」
剛好的時間點
在影視產業的十餘年,林君陽做掌舵的導演,也當捕捉觀察的攝影師,盡心完成每一次機會。但直到知名製作人林昱伶拿著《我們與惡的距離》劇本找上門,他說,那是一種「拿到對的故事」的感覺,「我有一些話可以說了,對這個故事的某些東西也產生足夠共鳴。」
在此之前,林君陽曾擔任紀錄片《進擊之路》的攝影師,跟著人權律師邱顯智進到看守所,邱顯智坐在會客室,談起一位死刑犯,就坐在他眼前的那個位置,中午還一起談笑風生,下午就被槍決。林君陽回憶當時,「你看著真實的人,真實的位置,遠遠透過窗戶看到受刑人,會有些感受,轉過身後就想要多理解這些事。」
他接著說:「真正觸到我的,是這些真實的東西,跟世界有所連結的東西。」關於創作,似乎是從那時候開始,有了它要持續生長的某個方向。
《疫起》是林君陽隔了八年之久的第二部個人獨立執導電影,訪問時,我用了「回來」一詞,他不同意:「其實不能說是回來。」
回望第一部大螢幕作品,與導演高炳權共同執導的《愛情麵包魂》(2012),他坦白說,創作感受已全然不同。「我不能說沒把它當成電影,但那時自己也相對年輕,被學校賦予期待,成為一批貼近觀眾的導演,說觀眾看得懂的故事。那是後《海角七號》時期,市場願意投資新導演,就這樣撞上。」三年後,首部個人執導長片《愛情算不算》於2015年上映,對林君陽來說則是個意外,前期策劃都以小螢幕邏輯,後來在影展迴響不錯,順勢被推著上映,「不是說拍不好,但我覺得心虛。」
不是「回來」,那是什麼?他思考一陣,「這十年當中,不管是作為導演,還是攝影師,也去拍過戰爭、沙漠之後,這些經驗好像在最合適的時候,讓我們可以再用大螢幕說故事,我突然覺得手腳放得很開。」他舉例《疫起》裡其中一幕,幽幽一道黑暗長廊,連結未知、令人畏懼的另一端,螢幕全黑,看不透什麼,只有呼吸聲與緩慢腳步,「我們想讓觀眾去想像恐懼這件事。」
每個細節都有意義
他以「舒服」形容拍攝《疫起》的過程,是一種允許過分認真的盡興。「劇集時間拉得很長,有時候會力有未逮,真的沒辦法時,我必須放手讓其他夥伴掌握,有時會有意外,好的跟不好的都有。」相較之下,《疫起》前期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密集地討論每個小小細節。
「我覺得每一個細節,都有它的意義。」林君陽在意細節,他很感激團隊夥伴也都是如此,「(美術)美青姐每次來找我開會都是一疊A3,擺滿桌子,她已經在思考要重現2003年,我們需要多少細節。」那包括桌椅的形式、顏色。
如同引起巨大討論的《人選之人—造浪者》(以下簡稱《人選之人》
在製作前期,林君陽逢人就聊世界觀,「我們必須去定義那個2020年代的台灣。」在那個平行時空裡,現實吵得兇的統獨、轉型正義及族群融合都已經有了解方,但2000年初的政黨輪替,幾個大黨因貪腐而潰不成軍,民和黨、公正黨是由各個小黨逐步整合而起的兩大黨,「現在故事裡的兩黨政治人物,當然有現實的影子,但角色其實是回推20年前的平行時空而來的。」
「如此推演過後,我們才可以接著想細節。」像是民和黨、公正黨的黨徽、政黨顏色,雖然一樣是藍綠,卻是對應於背景脈絡而聚焦台灣本土的價值訴求,分別代表台灣海上的朝陽、山上的晨曦。
那些細節就像是種子。擁有一對兒女的他搬出養小孩的花園論,「養小孩就像經營花園,看你要用什麼方式,規劃得明確,種玫瑰就只留玫瑰,剪掉雜草,是一種方式。但我比較傾向,讓種子自然地長下去,過程中你試圖給它需要的東西。那當然要先決定種子,但接下來就是一邊觀察,一邊修正。」
結論是,創作沒有明確目的,有時候也沒有非得傳達給觀眾的訊息。
我的根已經扎下
採訪前一日,有記者問他《人選之人》想說的是什麼?「我被問到啞口無言,我也還在想這件事。」
《人選之人》是幕僚職人劇,卻是難得以女性視角去描繪的職場故事。林君陽作為直男,坦言,女性議題不是自己的初衷,但藉由編劇、田調,他一步步理解,「過程中,你看到真實案例,開始會在意這些事,被這些議題所吸引而靠近,你去處理它,開始跟它對話,然後再越來越靠近它。」
與其一直拎著「該說些什麼」,林君陽更在意人物。「在做戲的過程,我比較在意每一個人物的動機,以及他在故事裡的合理性。我把角色當作真人,而當我靠近這樣子的人,我會好奇他的生命經驗,這像是我作為人類學家田野調查這個對象。這相對不宏觀,但到了某個時間點,訊息夠了,我才有機會宏觀。」
林君陽生活在大家庭裡,從小便習慣觀察長輩們臉色,從旁理解彼此間的關係,培養了敏感且深刻的同理心。小時候的他看書不快,為的也是同理,因為要進到角色裡頭感受,「我拍戲也是用同理心吧。」
近年,林君陽的作品緊貼寫實,不是職人就是扣緊時代的主題,但創作心態一直在前進,「還是想要拍出再不一樣一點的作品。」而那個「不一樣」有其方向,「其實(之後的創作)也不一定要承載這麼多議題,或要跟社會連結,但也不能想要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已經長出某些根了,往某個方向延伸,如果一下子拍很灑狗血的東西,那也是一種拉扯。」
另一方面,生活經驗也在持續累積,創作與生活的相互感應,總會有新的故事:「我有個願望是,因為小朋友在長大,希望在兩三年內,可以有機會拍一部他們可以看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