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院長李煥悲愴告白：《暗潮─二月風暴》選摘（6）

五月二日，又是星期三，又到國民黨中常會。這天一大早，郝柏村提前到了中央黨部，等著給李登輝回話。沒多久，李登輝也到了，兩人就在主席辦公室，短暫密談。郝柏村說，他願意當行政院長，李登輝聞之大悅，喜孜孜道：「太好了，太好了，你答應了，我心中一百斤重的石頭，現在可以放下了。」

郝柏村兩道大眉毛略略聳了聳，見這言行偏袒台獨的總統竟如此真心誠意，心中也不禁感動。政爭以來，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非主流派大檔頭與主流派總瓢把子，彼此惺惺相惜，竟有榮辱與共、同仇敵愾之心。

兩人談不上幾分鐘，就告完事，回到大會議廳，開起中常會。外頭幾十個中常委，除了李煥之外，其他人都還不曉得，適才輕舟已渡萬重山，下任閣揆已新鮮熱辣出爐，就等著公開問世。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此事玄機已然走漏。

這天上午，《中時晚報》有個黨政記者，一大早到國民黨中央黨部報到，望風觀色，細察進出人等，猛嗅新聞線索。這當口，這記者就見郝柏村座車早早到了會場，事情透著蹊蹺。郝柏村座車進來沒多久，李登輝總統車隊又到，這記者本事夠大，當下心想：「怪怪，莫非郝柏村要當行政院長？」

這記者又想到，這一陣子以來，蔣彥士鳩集一臉盆大老，對著林洋港、蔣緯國又沖又洗，搞得兩人先後宣布退選，就此辦成大事，為李登輝立下頭等軍功，因而，嘴巴甚敞。於是，這記者趕忙找地方，撥了通電話給蔣彥士。原本，也就是探探口風，沒指望獲得明確答案。沒想到，摸魚摸到第一特獎，蔣彥士直言無諱，證實郝柏村組閣之說。

於是，下午兩點前後，《中時晚報》出刊，一版頭題大新聞，就是郝柏村組閣。恰巧，郝柏村本來就答應時報系旗下另一報紙《工商時報》，這天下午接受專訪。《工商時報》第一個問題，就是查證《中時晚報》新聞。於是，郝柏村證實，接受李登輝之邀，出任行政院長。

第二天，五月三日星期四，郝柏村如同平日作息，一大早就去游泳。記者早就蝟集，等在當場，問東問西，好不熱鬧。郝柏村裡頭下池子游泳，外頭統一超商報紙上架，幾家報紙一片叫罵，「軍人干政」之聲不絕於耳。這裡頭，《首都早報》最火辣，一版黑色襯底，白色大字，醒目寫道：「反對軍人組閣！」一版左上方報眉那兒，則是一個血腥紅色大字：「幹」。

《新新聞》週刊，封面也是黑底白字，上書「痛心疾首」。在這四個字當中，則夾著小小一張郝柏村照片。照片裡，郝柏村右手四指握拳，大拇指高高豎起，彷彿喊了聲：「老子最棒！」

游完泳，吃過早點，郝柏村打點精神，好整以暇，去了行政院，參加每週四上午行政院院會。

今天這院會，可是尷尬得夠嗆。與會者都知道，台上那個院長李煥，馬上就要滾他的鹹鴨蛋；台下那個國防部長，下星期就要高踞主席位子，官升一等，成了院長。尤其，郝柏村上去之後，內閣勢將改組，今天參加院會這批部會首長，下星期的今天，是否還在行政院院會現場，有張椅子可坐？現在都難說得緊。弄不好，自己就要跟在李煥屁股後頭，一起下台一鞠躬，一鍋煮，丟了閣員差使。

因而，今天整個議程都沒有人發言，氣氛詭譎迷離。有那記憶高強的閣員，就想到七十六年七月那次行政院院會。那時候，教育部長李煥已經確定，升任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因而，那天是李煥最後一次參加行政院院會。會中，討論《國家安全法施行細則》草案。此事早已敲定，院會只不過走個形式，走個過場。誰知道，李煥當場犯了剽勁，非要擋下這案子，說是必須先送去「黨政協調」。

真要這樣，案子送去黨政協調，李煥是黨部秘書長，一旦「協調」起來，必然大鑼大鼓，有一水庫意見要說。院會上，老實人俞國華挨了李煥一棍子，徒呼負負，只好散會。稍後，強人總統得悉此事，勃然大怒，請人兩頭傳話，一方面，告訴俞國華，下午加開院會；二方面，警告李煥，收聲閉嘴。

結果，李煥自取其辱，那天下午加開院會，他果然悶聲大發財，不敢吭氣，由俞國華順利通過了《國家安全法施行細則》。

這因果輪迴，不是不報，時間未到。如今，時間到了，李煥也嘗到了「最後一次院會」的苦澀滋味。他是院長，在上頭主持院會；下頭，卻坐著新出爐院長郝柏村，等在那裡，要攆他下台滾蛋。幸好，郝柏村識相，沒像李煥當年杯葛《國家安全法施行細則》那樣，指點院會江山。

這古怪詭異的院會，不到一個小時，就算糊弄過去，宣告散會。與會眾人很快散去，獨獨剩下李煥，孤零零孤坐在主席位子上，沒人理會他。此刻，經建會主委錢復還沒離開，見狀覺得不忍，乃走了過去，向李煥致意。李煥神情極為沒落，喊著錢復字號道：「君復兄，你還沒走啊 ？有沒有時間？去我辦公室坐坐。」

李煥黨工出身，胸中自有城府，輕易不會盡吐真言。但自二月以來，爭鬥不斷，先攻臨中全會，再戰國民大會，連吃敗仗之後，又投入閣揆寶座保衛戰，在立法院那兒，耗費頗多心力。如今，屢戰皆北，啥都沒撈到，還惹了一身腥。今天開完這倒頭院會，眼看著，就要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因而，悲從中來，撤了心防，邀錢復到辦公室，打算敞著底細，把垃圾倒乾淨。

兩人坐定，李煥嘆了口氣，對錢復道：「唉，我自己實在想不透，為何與李總統關係會變得如此嚴重，走到這步田地？我現在很想去總統府，看望李總統，把許多話說個明白。可是，我一直沒有這個機會。之前，我見過他幾次，他都是和我談正經事，不容我插話解釋兩人之間的疙瘩。

「事情會演變到如今這個局面，我很感痛心。最近，我幾次深切反省，我覺得，關鍵因素，很可能是我對王惕吾、蔣彥士兩人太過信任，才惹上這一連串麻煩。」

李煥言下之意，似乎已經察覺，自己上了王惕吾、蔣彥士大當，被兩人耍了。

錢復坐在那兒，見李煥一臉痛苦模樣，心中不忍，就想起四月七日，他隨李登輝去東部視察之事。那天晚上，李登輝找他密談，揭露兩點對李煥不滿之處。錢復想了想，現在局面底定，郝柏村組閣已成定局，李煥眼看著就要下台，因而，決定把實話告訴李煥。

錢復不敢一五一十，照實詳說李登輝罵言罵語，只能和緩而言，約略轉述李登輝意思：「之前，總統找我談話，曾經談到一些事情。李總統說，臨中全會時，主張票選的幾位先生，像是林院長、蔣秘書長、郝部長，後來在李總統獲選連任後，都曾經去他那兒，向他表示歉意。他說，他也原諒了這三位先生。似乎，您沒有去他那兒表示歉意，所以，他無法釋懷。

「其次，您曾向李總統，推薦五位行政院長可能人選，但第二天，這名單就在《聯合報》上曝光。這件事情，也讓李總統不太高興。」

對於第一點，李煥沒言語，也沒向錢復解釋。李煥這人，向來不輕易道歉。兩年前，十三全選中央委員，大批元老名次落後，參謀總長郝柏村火大，組工會主任關中在陸軍聯誼社，請大將軍吃中飯，向郝柏村解釋。經過解釋，郝還是對李煥頗不滿。關中回去，建議李煥，去向郝柏村解釋，李煥也拒絕。

對於第二點，李煥則有套說詞，向錢復解釋道：「那份名單，是我親筆所寫，旁人都沒看到。不過，我把這份名單送到總統府，交給李總統前，我自己留底一份。所以，我就把名單交給秘書，請秘書影印一份。沒想到，因此外洩。後來，我也撤換了秘書。」

聽李煥如此解釋，錢復答道：「當初事發時，就應該立刻向李總統解釋，或許可以避免誤會。當時不解釋，等他背後議論，再想解釋，就太晚了。」

官場上向來如此，鑼鼓喧天顧盼自雄上任去，淒風苦雨斯人憔悴下台來，從來都是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院長辦公室這兒，李煥顏色憔悴，對著錢復倒垃圾；另一頭，郝柏村卻是精神抖擻，四處活動。這天院會結束後，郝柏村先後拜會了孫運璿、李國鼎兩位財經耆宿，後來，又私下悄然與行政院秘書長王昭明會面，遊說王昭明繼任，替他看守行政院老營。

不但郝柏村忙著布置人事，李登輝也沒閒著。這天下午，他在總統官邸，把邱創煥找來，明確告訴邱︰「我會替宋楚瑜另外安排出路，內閣改組，你把台灣省政府交出來，到台北來，接替宋楚瑜，出任中央黨部秘書長。還有，為了避免二手傳播，你暫時不要對外透露這件事情。」

天下沒有滴水不漏的秘密，邱創煥離了總統官邸，彷彿喝醉了般，腦袋暈陶陶之餘，曉得自己接任中央黨部秘書長，已是十拿九穩。因而，雖未直言不隱，卻也迂迴行事，開始準備接任事宜。三下兩下，中央黨部秘書長辦公室裡，那位正牌秘書長宋楚瑜就得到消息，曉得他這位子有點搖搖晃晃，恐怕不保。

不過，宋楚瑜發現情況不對，除了邱創煥那兒露了餡，還有蔣彥士背後射冷箭。有話傳出來，說是上頭打算發配宋楚瑜，去當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主任委員。這位子，與中央黨部秘書長相較，一個在頭上九重天，一個在腳下十八層，天差地遠，頗有雲泥之別。

自從郝柏村組閣新聞確定之後，各家媒體跑馬燈一般，接二連三跳出新任閣員名單，像是王建煊掌財政部、郭婉容接經建會、錢復回鍋外交部等等。凡此新聞，皆獲得總統府內定秘書長蔣彥士證實。這一陣子，蔣彥士與郝柏村走得挺近，蔣代表李登輝，與郝柏村磋商、安排新內閣人事。

政壇明眼人用膝蓋都能看得出來，蔣彥士砸上了宋楚瑜，兩人背後不定有什麼積年宿仇。很明顯，李登輝找邱創煥去，透露由邱接中央黨部秘書長，背後關鍵因素，還是蔣彥士。蔣自有一套說法，說得李登輝金雞點頭，同意撤換宋楚瑜。

蔣彥士、郝柏村這支冷箭，說是宋楚瑜父親宋達，當年曾任退輔會秘書長，因此，現在宋楚瑜子繼父業，派去當退輔會主委，正合適。另一方面，宋楚瑜也不是吃素的，也透過各種管道，散播「我不會動」耳語，予以回擊，堅持留任意願。五月四日星期五，郝柏村喜孜孜，一大早去了榮民總醫院。老強人夫人宋美齡身體有恙，此刻正在榮民總醫院調養。

二十多年前，郝大將軍就當過總統府侍衛長，與老強人夫婦關係密邇。去年十二月間，李登輝拔掉郝柏村參謀總長軍權，派郝去當國防部長，宋美齡聞訊，電召李登輝至士林官邸，殷殷致意，哀哀苦求，「Please」之聲不絕於耳。那時，李登輝決絕而行，壓根沒理會宋美齡哀求，執意換掉郝柏村。如今，地球公轉還不到半圈，豬羊變色，形勢逆轉，李登輝為了治李煥，竟然起用郝柏村當院長。

郝風光上任之前，趕緊到榮總來見宋美齡，當面報告好消息，以慰老太太焦慮之心。在病榻旁，宋美齡拉著郝柏村手掌，諄諄而言，談了許久。末了，老太太緊緊拉著郝柏村手，略略喘息道：「我這身體，自己曉得，也活不了幾年了。現在，能見到你出任院長，好好擔負起反共復國重擔，我感到很欣慰，對你也有信心。」

郝柏村沒告訴老太太，他當這行政院長，可是付了大代價的。自有中華民國以來，四星一級上將而出任行政院長者，一共只有兩人。前頭是何應欽，民國三十八年三月十二日上任，同年六月十三日卸任，大潰敗風雨飄搖之際，在行政院頂了三個月。後頭，就是他，隔了四十一年，出任行政院長。可是，人家何應欽當院長，可沒除掉軍籍，一輩子都是一級上將。而他郝柏村當行政院長，卻付了代價，自願簽字，辦了退役，創下歷史紀錄。國軍軍史上，其他一級上將都是終生制，一輩子不退役。唯獨他，為了這個行政院長位子，把個一級上將榮銜給丟了。

郝柏村離開榮總，去了立法院。今天星期五，立法院院會，他是國防部長，必須出席。今天情況不同，可真是鳥槍換炮，郝柏村行情大為不同，與李煥相較，兩人枯榮立判，政治之現實，莫此為甚。前天下午之前，郝柏村組閣之事尚未揭露，立法院裡，連署支持李煥連任之事，仍是大張旗鼓，齊聲吆喝，眾槳齊划。

多數立委支持李煥留任，但也有集思會等立委支持李登輝立場，雙方無不精神抖擻，口若懸河。至少，人人都還有一番大道理，張口民主，閉口憲法精神，吵個不休。然而，星期三下午，郝柏村出線新聞浮現後，立法院先是短暫錯愕，隨即形勢逆轉。眾立委原本滿嘴大道理，此時卻變成大結巴，話都說不利索，所言更不成理。到了星期四，形勢轉換更加劇烈，整個場景都變了，氣氛與前兩天完全不一樣。

原先大批支持李煥的立委，以前都是鬥雞，對行政院官員、對立法院黨鞭，齜牙咧嘴，張口就臭罵，桀驁不馴，八匹馬都拉不動。現在，梟狼碰上了虎祖宗，一山還比一山高，這幫立委在郝柏村面前，全成了乖乖牌羊咩咩，只能噤聲發抖，縮在一旁，屁都不敢放一聲。

這種轉變，已經不是「西瓜偎大邊」，而壓根是打從心底，畏懼鎮國大將軍郝柏村。這批立委，之前殺紅了眼，正道理、逆歪理，不管怎麼說，都是他們最有理。這幫立委，狺狺亂吠，張口胡咬，天不收，地不管，福大命大，什麼都不怕。如今，李登輝拋出了「郝柏村」三個字，這一大笸籮牛鬼蛇神立委，當下馬上立正站好，收聲噤語，乖得像什麼似的。

鬼怕惡人治，一點兒也沒錯。旁的不說，就說情治機構，郝大將軍人脈既深且廣，就算卸下參謀總長職位，轉任國防部長，對警備總部、憲兵司令部，還是有直接影響力。其他，調查局局長吳東明，不但是他郝家軍親信人物，甚至，還是由他推薦，出任調查局長；警政署署長羅張，之前是陸戰隊司令、警備總部副總司令，當初強人總統也是問過郝大將軍，才起用此人當警政署長。

僅僅是一個星期之前，還有一百多位立委，四處為李煥活動，聯手造勢，推動連署行動，簽名要求留任李煥。一個星期後，又到星期五立法院院會，閣揆李煥率內閣所有部會首長出席備詢。今天這院會，上演的是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逢迎拍馬荒謬劇。就有某位多事立委，一旁冷眼旁觀，暗中計數，存心看好戲。待立法院院會結束後，這位立委告訴立法院記者︰

「現實啊！你們也都知道，今天郝柏村還是國防部長，還沒上任當院長。可是，各位看到沒有？今天在立法院院會現場，共有四十多位立委，衝到郝柏村那兒，又是握手，又是道賀，又是恭喜，又是寒暄，真是馬屁連天。這批馬屁精，真是絡繹不絕啊，四十多人，一個接著一個，沒完沒了。

「另一方面，李煥還是行政院院長啊，可是，夯不啷噹，只有七位立委與李煥院長握手。這行政院長還沒交接，今天在我們立法院，就有一狗票立委，親親切切，喊郝柏村為『郝院長』。這些人，前幾天還又叫又跳，說自己已經參與連署，已經簽了名，非要保著李煥連任不可。

「新人還沒上台，就已經冠蓋滿京華；舊人還沒下台，就成了斯人獨憔悴。哪一個憔悴舊人，當初不是風光上任？原先見他起高樓，現在看他樓塌了。然後，又換個人起高樓，這人後來注定還是得樓塌掉。李院長去年上任，那可真是風光啊，誰知道，如今弄到這般下場？同樣，郝部長馬上就要風光上去，升任閣揆，誰知道他能撐多久？可以確定的是，將來他一定也是斯人獨憔悴，塌了樓之後，黯然下台。」

旁邊就有記者打槍回損道︰「哎呀，誰還管得了那樣多！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人家馬上就要當行政院長了，先弄個眼前歡再說！」（推薦閱讀：新新聞．李登輝紀實04》李登輝提名李元簇，國民黨內鬥已登場）

＊作者王駿，資深媒體人，曾獲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暗潮：二月風暴》（印刻文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