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創傷會遺傳:解開創傷的世代遺傳之謎,卸下潛意識擔在身上的痛楚》加莉特・阿特拉斯博士著
我的個案諾亞,從有記憶以來,就一直想著關於死亡的事。八歲的時候,他每天都會讀報紙上的訃文。「我想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會對母親這麼說,想和母親分享他的興趣,但母親卻會聳聳肩:「你永遠不可能真的知道答案。」
諾亞想知道;他需要知道,他會打聽、調查。這些死去的人是誰?他們留下的是誰?他們死的時候幾歲?諾亞會死嗎?他的父母會嗎?
幾十年後,因為所謂「對死人著迷」,諾亞來找我。他想知道訃文裡頭那些人的所有事情,而我想知道關於他的所有事情。諾亞帶著一則又一則的訃文來到諮商室,我們一起拼湊各自的拼圖,追查欠缺的部分。
「我知道了!」諾亞上網輸入最新一則訃文的日期與細節,經過數個小時在家千辛萬苦的搜尋之後,他如此宣布道:「我想我搞懂來龍去脈了,現在我可以放手了。」
不像諾亞,我不知道。我欠缺諾亞個人過往的許多部分,我試著耐心等待那些部分走進諮商室。根據我的經驗,不見的那幾塊遲早會出現,只是我必須安靜聆聽,邀請它們過來。
諾亞的拼圖缺了什麼的時候,他就會煩躁。他拿起報紙對著我,唸出一位叫做瑪麗的女士的訃文,然後翻了白眼。「你聽聽這有多煩人。」他說。「他們怎麼會寫『羅納德』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如果你上網搜尋,會發現這個羅納德,就是很多年前瑪麗和第一任丈夫合著的那本書的譯者,但是第一任丈夫也叫羅納德。」
我迷糊了,而且開玩笑地想著,也許她只喜歡名叫羅納德的人。我的反應其實來自於我跟不上那些細節,這點讓我焦慮。我還無法完全了解,諾亞為什麼對逝者的生平這麼有興趣。
「她的兩個丈夫都叫羅納德,有可能嗎?」諾亞納悶。他又數了那兩個羅納德,彷彿需要搞清楚這些名字背後有什麼隱情。
他在心裡緊緊抓著這些已經去世的人,不讓他們走。他抱著他們的故事,彷彿他們屬於他,從那個意義來說,那些人不死也不活,反而像鬼魂,遊蕩在兩個世界之間,從來沒人真正看見,卻出現在他的生活裡,而這下也出現在我的生活裡了。
隨著我加入諾亞的研究,我開始意識到,那些鬼魂—死者的鬼魂、他的過去的鬼魂—糾纏著我倆。我們實際知道的,總是比想要知道的少。
「你出生的時候,媽媽幾歲?」某天我問他,試著想像他的家庭。
諾亞回答:「四十四吧,我想。算老,對吧?」
現在他差不多四十四歲,沒有小孩。
「你算老嗎?」我問。
「我想是吧。」他說。「身為獨生子,父母又四十幾歲,並不容易。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想像我有個雙胞胎兄弟,出生的時候死了。以前我開這種玩笑的時候,我媽都會生氣。她覺得那是我對死亡的另一個瘋狂想法。我偷偷想像我們都是諾亞,諾亞一號和諾亞二號—就像蘇斯博士(Dr. Seuss)故事裡的小跟班一號和小跟班二號。」
「那麼,你是諾亞一號還是諾亞二號?」我問。
「我當然是諾亞二號,我看起來像諾亞一號嗎?」他笑嘻嘻地回答,又說:「我想到瑪麗人生裡的羅納德一號和羅納德二號。你認為她對他們的愛是平等的嗎?你不覺得她跟羅納德二號結婚,只是因為想念第一個羅納德,希望他還活著?」
我聽著諾亞說,想著從前那個孤單的小男孩的模樣,心裡盡想著父母會不會死,還懷抱那所謂「奇怪的幻想」,認為自己有個死去的哥哥。他的敘述有許多空隙,而治療的時候,我們試著填滿那些空隙:想像他以前是誰;思考他的夢和幻想有什麼意義;理解他童年時對兄弟的渴望,以及他經常感受但無以名狀的痛苦。
隨著時間過去,諾亞停止調查訃文,開始提到更多他自己的精神失落,是他象徵意義上的死亡。我們聊到想像的哥哥代表他「死亡」的部分,包括他因憂鬱症而避世,以及他的父母精神上死氣沉沉的面向。他的父母都還牽扯著他的生活,尤其母親總是讓他覺得,彷彿把情緒投注在某件過去的事情上,脫離現實。
某個週六晚上,我收到諾亞的電子郵件。「阿特拉斯博士,」他寫道:「今天早上發生兩件驚人的事。我等不到諮商,一定馬上要告訴你。」第一件事是,那天清晨,他的母親過世;第二件事是,他找到他死去的哥哥。
「今天早上,」他的信繼續:「我擁抱爸爸,然後他告訴我,有一件事,他們不想讓我承擔。他說:『我們在你小的時候決定,直到我們其中一人去世,才會把那個祕密告訴你。』」那個祕密就是,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大約大諾亞一歲,在諾亞出生前死了。他的名字也是諾亞。
「我爸媽在一個非常小的墳墓旁邊,預訂了他們的埋葬地點。」諾亞繼續。「我們明天下午會在那裡埋葬我的母親。四十四年前,諾亞一號葬在那裡,年齡八個月大,幾個月後我出生了,以他的名字命名。他們不希望我因為這件事情沮喪,以免帶給我痛苦。」
經過數十年的搜尋,諾亞二號現在可以寫下訃文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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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諾亞當時帶給我的驚訝,當我把他的故事刊登在《紐約時報》二○一五年四月的「馬車」專欄時,我們兩人都沒料到那篇文章引發的後續回應。專欄刊出幾個小時後,我開始收到電子郵件,想要分享相同的經驗。
諾亞以為自己極不尋常的故事,竟是許多人的故事,而且每個人都以為情節太過神祕又不尋常,只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人們分享自己失去手足的故事、他們長大後才揭開的祕密,以及那些祕密如何自行出現在他們心中。幾個人寫到,他們發現自己有個雙胞胎手足,出生不久就去世了,那個創傷對他們的人生造成衝擊。不為人知的真相和在他們心中呈現的方式是如此湊巧,經歷起來彷彿毫無道理可言,有時亦令人難以相信。某種強而有力的連結種在這些人的心中,銜接了過去與現在,也讓他們一開始無法解釋的感覺和家族創傷彼此相連。他們的身心對於自身意識並未知曉的訊息有所反應,而這些反應竟然與那些家族祕密產生奇特的同步性,他們多數對此並不知道該作何解釋。
我曾聽某人說—姑且叫他班傑明—從小他就會夢見自己被埋在地底。這樣的情況持續好幾年,他會夜半驚醒,然後告訴父母,他不敢回去睡覺,因為他無法呼吸。他的父母希望隨著他長大,自然不會再做這個夢,然而情況越來越糟。十三歲那年,班傑明得了幽閉恐懼症,搭地鐵的時候,恐慌尤其嚴重。所有人都想不透,他的恐懼從何而來。
班傑明一直知道母親那邊的家人死於納粹大屠殺。他知道她舉目無親,沒有父母、祖父母、叔伯;她移民到美國時是屠殺倖存的女孩;她十六歲時認識了班傑明的父親。直到四十多歲,班傑明才知道外祖父怎麼死的—被人活埋。他的父母對於自己繼承了什麼樣的情緒毫無覺察,也不曾將班傑明的惡夢、其他症狀和家族的創傷歷史連結。如同第四章瑞秋的故事,儘管真相是那樣恐怖,但班傑明得知外祖父殘忍的死法後,他的身體反而不再經歷、背負那個事實。當我們的心靈記得,我們的身體就能遺忘。
我也聽說了艾咪的故事,也與惡夢有關,同時也包含了一個身體承受的記憶。她二十出頭時,某天從惡夢中醒來。夢裡,她搭上一架墜毀的飛機,整個人活生生起火燃燒。艾咪從沒見過父親。父親在母親懷著她時死於空難,而艾咪從小就知道發生在父親身上的悲劇,卻從沒想過那個事件早已影響她的人生。為什麼她會突然經歷父親的創傷,彷彿罹難者就是自己?為什麼在她的夢裡,她是那個被活活燒死的人?那個惡夢反覆出現,持續一整個月,每天艾咪睡前,總感覺自己將要死了。她開始出現恐慌的症狀,而且飛機起火那個恐怖的畫面揮之不去。她去找醫生,意外發現自己懷孕了。
因為艾咪懷孕,她的家族創傷浮上檯面:她的父親死時正期待著寶寶、懷孕的女人失去丈夫、肚裡的寶寶永遠不會見到父親。她的身體知道心靈不記得的事。
人與人之間在心靈可意識的狀態之外相互連結,並以非語言的方式互相溝通,這個想法一直是心理學的研究課題。和流行文化不同的是,心理學家並不將我們心靈的這些面向歸因於意念或超自然現象,而是一個基本的概念:潛意識。
潛意識溝通,是指一個人能不經由意識,也不帶意圖,甚至在雙方都未察覺的情況下,與另一個人溝通。這件事情的含意深遠—我們並不完全認得我們互相連結的方式,也無法加以控制,而我們對彼此的認識,多於我們意識所知道的。
艾咪不幸流產,因而第一次接觸到她背負在表面底下的悲傷:哀悼不曾出生的寶寶,哀悼不曾見面的父親。艾咪就像諾亞,因為未處理的家庭悲劇而在潛意識與過去連結,與她不曾認識的人感同身受。揭開塵封的家庭創傷,處理失落和這些失落對人生帶來的深刻影響,能使人解開與過去相連的無形枷鎖,進而解放自己,創造屬於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