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珍是最新一屆蕭邦國際鋼琴大賽金牌得主,10月底將3度來台,和世界頂尖的費城交響樂團合作演出。
4年前他在嚴苛的競賽中過關斬將,成為鋼琴最高殿堂裡備受寵愛的王子。然而他始終冷靜自持,理性專注,追求音樂,自外於喧囂的世界。他說自己不當鋼琴家,會當外科醫生,只因自己夠冷靜,彈鋼琴的雙手也能是開刀動手術的手。
獨奏會上,每每可見趙成珍用手術刀般冰冷銳利的手,剖開浪漫的音符,他在鋼琴前釋放情緒,肢體漸漸激烈張狂,外冷內熱的他忘情演出,奏起冰與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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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網搜尋「2015年蕭邦國際鋼琴大賽得獎者」,會出現這樣的畫面:富麗堂皇的音樂廳裡,人潮圍繞著剛從百人競爭中脫穎而出的10位比賽決選者,這群面容青澀的年輕人,臉上閃爍著緊張神情,屏息以待。不久,眾人一片騷動,閃光燈此起彼落,迎接從大理石階梯緩步走下樓的評審團,像是要親眼見證國王將鋼琴界的王冠,交給尚未揭曉的接班人。當大會發言人宣布:「金牌得主是⋯趙成珍。」全場爆出歡聲雷動,熱鬧滾滾,鏡頭轉向一名皮膚白皙到近乎透明的亞洲少年,他喜悅的笑容只閃現幾秒,隨即收斂成安靜的微笑。
趙成珍
出生:1994年出生於韓國首爾,現定居德國柏林
獲獎經歷:
- 2008年 國際青少年蕭邦鋼琴大賽冠軍
- 2009年 濱松國際鋼琴比賽金牌
- 2011年 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大賽鋼琴組銅牌
- 2014年 亞瑟.魯賓斯坦國際鋼琴大賽銅牌
- 2015年 第17屆蕭邦國際鋼琴大賽金牌
若我表現得太興奮,對其他決選者會有點…反感,所以我的反應就變得有些害羞。
蕭邦國際鋼琴大賽相當於鋼琴界的奧運,始自1927年,歷經二戰停辦後,每5年才舉行一次,是所有青年鋼琴家嚮往的最高殿堂,可以一夕成名。但比奧運更殘酷的是,比賽評選以嚴格聞名,史上曾有二度首獎從缺,還有17到28歲年齡限制,換言之,鋼琴家一輩子大致上只有一次、最多二次的參賽機會。
趙成珍獲金牌時年僅21歲,是史上第一位獲首獎的韓國人,也是亞洲第3人,前2位分別是聲名遠播的越南鄧泰山和中國李雲迪,就連被《時代週刊》譽為中國最偉大音樂家的傅聰,1955年參賽時也只拿下第3名而已。
今年夏天,我們趁他二度來台舉辦演奏會時,約在五星級酒店的頂樓會議室採訪。問他摘下王冠的瞬間為何如此淡定?「得獎時我很驚訝,內心極度開心。」出生於韓國首爾的趙成珍,用英文平靜地說:「但若我表現得太興奮,對其他決選者會有點…反感,所以我的反應就變得有些害羞。」他講話同時,也重現了當初那個微笑。
25歲了,4年前在蕭邦國際鋼琴大賽上那個稚氣未脫、雙頰圓潤的清秀少年,如今同樣的濃眉、單眼皮,和英挺鼻梁,長成了帥氣的歐巴,一身低調的黑西裝加黑T-shirt,活脫脫是從韓劇裡走出來的美男子。
經過蕭邦國際鋼琴大賽洗禮,趙成珍已是韓國家喻戶曉的人物,宛如當年李雲迪掀起的民族狂熱,首張現場錄音專輯1個月熱賣600萬張,打破韓國古典樂10年來銷售紀錄,隔年緊接推出蕭邦的錄音室專輯。令人意外的是,接下來幾張專輯卻是德布西和莫札特,就連這次來台演出曲目也不見蕭邦蹤影,他在訪台記者會上淡淡說:「當年我贏得蕭邦大賽,很多人邀約我彈蕭邦。現在我很高興能彈自己想彈的,我希望彈更多樣的作品。」
世俗眼光的一頭熱,沒能影響他對音樂的自我安排,就像獲獎那瞬間,周遭熱切的擁戴,他卻有冷靜自己的節奏,如此反差也反映在專業樂評對他的評價上。國內樂評人評論他在蕭邦大賽上的表現是,「演奏流暢、平穩,卻沒有個性和驚喜。」國外樂評也很兩極,一派說他是指日可待的未來之星,另一派卻把他捧上大師等級,和偉大鋼琴家魯賓斯坦、霍洛維奇相提並論。
我也不聽其他選手演出,因為不想被影響,只想專注在自己的音樂上,不斷練習。
旁人的耳語,對趙成珍來說只是噪音,談到比賽,他說他從不想得獎的事,那只會讓自己壓力太大,「所以我也不聽其他選手演出,因為不想被影響,只想專注在自己的音樂上,不斷練習。」冷靜與內斂就是他給人的第一印象,他總是神情淡定地沉吟一會兒,再不慌不忙地回答問題,除了慣性的撥髮外,絲毫沒有年輕人的毛躁、喜形於色。
從事鋼琴家培育的「手指建立」教學系統執行長嚴文君認為,「以往鋼琴家強調表達情緒,告訴你憤怒或痛苦,但也容易被情緒帶著走。第一次聽趙成珍彈奏,會覺得他很平穩,沒有煽情的東西,但他卻在呈現意境,能和音樂融合,又從音樂裡抽離出來,所以他看起來很理性冷靜,沒有太大情緒波動。」
也難怪訪談時,他的回答總是多了理性謹慎,少了點驚喜。把他和蕭邦的懷舊鄉愁類比,他說:「我們的時代背景完全不一樣,所以不太能比擬耶。」問他最喜愛的作品?「這取決於我的心情,可能今天是安東・布魯克納的交響曲,改天是莫札特的奏鳴曲,所以不可能回答這題。」請他想像自己若有創作,會以什麼為主題?「我真的沒想過,沒有這計畫。」
低調淡定的性格也許來自父母。蕭邦國際鋼琴大賽頒獎那夜,決選者身邊大多有家人親友陪伴,趙成珍卻獨自站在那裡,據說陪同前往的母親也在現場,卻是站得老遠,而父親更只接受匿名受訪,南韓媒體幽默地稱他們是「影子父母」,不是如影隨形,而是不見形體。
他父親是建築技師,母親是家庭主婦,2人職業和音樂無關,卻都是古典樂迷,家中收藏許多唱片。他是獨子,在少子化且高度競爭的韓國社會裡,他的父母和多數亞洲家長截然不同,從未侷限他對未來的想像,因此他畫畫、運動、寫詩,直到六歲才接觸鋼琴,當時是用一根手指彈著玩,十歲被鋼琴老師發現有天分,才開始認真學琴。當時他父親還提醒他不要練太多,以免太辛苦,因此他一天只練琴1、2小時。
我很享受彈琴,很早就決定要當鋼琴家,儘管那時還不知道鋼琴家要做什麼。
1、2小時?他的確是這麼說的。據說蕭邦一天練琴十幾小時,貝多芬8小時,但他即便已成職業演奏家,至今每天練琴也不超過5小時。「許多來自音樂世家的同儕都很羨慕我,因為我爸媽不是音樂家,所以他們不會強迫我練琴。」他停頓一下,像在思索另一種人生:「有時我想,若我被父母強迫學琴,我可能就不會成為鋼琴家了。」
「我很享受彈琴,很早就決定要當鋼琴家,儘管那時還不知道鋼琴家要做什麼。」放任自在的家庭教育造就了鋼琴家,他很快在11歲舉辦人生第一場演奏會,14歲獲國際青少年蕭邦鋼琴大賽冠軍,15歲成為濱松國際鋼琴比賽歷年最年輕金牌得主,17歲拿下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大賽鋼琴組銅牌,一路順遂的人生,很快就夢想成真,受邀到世界各地巡演。
年紀輕輕就晉升上流,但鋼琴家卻甩不掉學生身分,還是要面對沉重的教育體制,「我在韓國讀藝術中學,學校競爭氣氛太濃厚,1年2次鋼琴會考,排出第1到50名,看到會很有壓力,我不喜歡這種氣氛。」高中畢業後他決定移居法國,就讀巴黎高等音樂學院。他笑說,父母不是音樂家的唯一缺點,就是無法和他們討論留學巴黎的事,凡事只能靠自己。
巴黎遼闊的藝術視野,讓他嘗到自由的滋味,他逛博物館、看展覽,但人生最艱辛的時光也是那幾年,「剛到巴黎時有很多不確定的事在發生,像我的英文和法文都不夠好,在那邊也沒什麼朋友,音樂上我也不確定自己的詮釋和音樂能力,就試著去模仿許多鋼琴家,聽很多錄音作品,去很多場音樂會。」大量的音樂資訊和衝擊反而讓他迷惘,經過二年摸索和適應,他靠冷靜自己找回了節奏:「2014年我毅然決然停止聽其他鋼琴家演奏,不想被他們影響,試著找出自己的音樂和詮釋。」他說起那段煎熬的日子,語氣也是淡淡的,人生低潮僅止於此,隔年秋天,他就成為蕭邦國際鋼琴大賽金牌得主。
不是每種音樂都有情緒變化或豐沛感受…音樂也可以很理性,這是完全不同的音樂。
我問他,若不曾經歷悲傷、低潮,如何揣摩蕭邦音樂的悲苦情緒呢?他的答案是閱讀。「我讀他們的傳記或電影,找有相關或類似遭遇的情節,來理解他們的情緒或感受。」聊到最近正在讀的書,他說是小說《時間的噪音》,講的正是20世紀俄國作曲家蕭士塔高維奇的故事。
他信手捻來偉大作曲家的生平典故:「普羅高菲夫在他朋友自殺時作了〈第二鋼琴協奏曲〉;布拉姆斯愛上比他大十幾歲的克拉拉‧舒曼;舒曼則有精神疾病⋯你無法體驗每個音樂家的經驗。」他馬上補充:「況且不是每種音樂都有情緒變化或豐沛感受,像巴哈或20世紀的音樂、瓦哈普或荀伯特,音樂也可以很理性,這是完全不同的音樂。」
是呀,太理性了。這麼理性的人真的是鋼琴家嗎?若是不做鋼琴家你想做什麼?「也許我想當外科醫師。」終於出現出乎意料的答案。「因為我還是可以用我的雙手做手術,而且我個性非常冷靜,所以能做得不錯吧。」哈哈笑完,又說:「我知道當醫師很難,還好我喜歡我的工作,所以這件事不會發生。」
他接著說起一樁糗事:「有次在日本東京,我彈奏普羅高菲夫的〈第二鋼琴奏鳴曲〉,在第一樂章有『呈示部』和『發展部』,但我先彈了『發展部』,這樣彈下去這首曲子30秒就結束了,所以我又回到最初,很自然地全部重彈一次。」他笑著說:「那是我的夢魘,中場休息我一直冒汗,趕快練習下半場曲目。」若非他夠冷靜沉著,恐將斷送鋼琴家生涯。
這天在台北國家音樂廳的演奏會,他還是一身黑,只露出潔白的臉龐與雙手,出場時神情肅穆,大步走向舞台上的黑色鋼琴,轉身作揖後,俐落地坐上琴椅,用拭琴布劃過琴鍵,撥髮,開始演奏。在低溫的音樂廳裡,他像帶著滿場聽眾進入冰冷手術室,看他如何解剖偉大作曲家的音符。
當冰冷的指尖碰觸到琴鍵後,一切彷彿通了電。舒伯特、德布西,再來是李斯特,黑白分明的趙成珍和黑白分明的琴鍵交互跳躍,進而融為一體,他時而閉眼晃頭,低聲呢喃,時而手腳躍起,眺望遠處,他在鋼琴前情緒豐沛了起來,肢體動作變得大膽,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奏畢,他整平西裝,冷靜答禮,走回側台。沸騰的掌聲一再加溫,熱情融化了冰,他帶著笑容再度現身舞台,用安可曲呼應觀眾的熱情,一首,二首。
最後,他安可了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