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得從夢見那頭狐狸開始說起。
這一年以來,蕭雅全之名如雷貫耳,都說狐狸狡詐,但《老狐狸》能奪下金馬四項大獎,絕非靠詐,蕭雅全的確讓觀眾看見了一個狐狸的世界。老狐狸得先懂世界,才能創造世界,電影中,謝老闆是那頭老狐狸;現實中,蕭雅全才是真正的老狐狸。
正如南柯一夢,一夢歷盡人生窮通榮辱,那是理解世界最快的方式,只要一場夢,就能離世界更近一些。每回踏入電影就是踏入一次夢境,於是蕭雅全像隻狐狸一般,成為了夢境的小偷,他反覆墜入夢中,每次甦醒、每次告別都偷走更多。那雙在入夢與清醒之間閱歷過無數人生的眼睛,到底藏著些什麼?蕭雅全的狐狸尾巴不小心冒了出來,我將他喚作「狐狸先生」,看著他闖入我的夢中,與我促膝長談。
狐狸先生的第一課:留下,而非偷走
回想初次見面,我們因電影相逢,彼時他尚未入夢,或許也不算清醒。當下不覺,直到後來我才知曉,當時的狐狸先生正嘗試著從前作《范保德》遭逢的挫敗中醒來。如今四年過去,少年如我長成了「傲少年」,狐狸如他拍成了《老狐狸》。
狐狸先生開了口:「電影的意義到底是什麼,為何讓我們都這麼的追逐?」我猜想,也許人類本就命帶追逐,但旋即想起狐狸不是人類,子非狐,焉知狐之樂。果真,他別有感觸:「我們的一生就這麼流逝、然後消失,這是一個多麼感傷的狀態。所以電影的出現,好像幫創作者的生命做了點補償,或成為另一種實踐。」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不管是《南柯一夢》還是《桃花扇》,那雙狐眼早已成了精,跨越朝代更迭,總結出生命的某種共性。「但即使樓塌了、夢醒了,還是有一些東西被留了下來。」狐狸先生的話鋒直指作品本身,「我拍電影沒有一定要傳達什麼,只是想說一些故事,留下可以與各種共識、價值觀、生命階段、前進方向產生交集的機會,去默默累積、影響後人步伐。」
大廈將傾,狐狸總想著在斷垣殘壁中留下些什麼,我卻想著能從亭台樓閣上偷走些什麼。「留下而非偷走。」好似從先生身上摘下一根狐狸智慧的象徵,我將其視作珍寶,靜悄悄的放在心底。
狐狸先生的第二課:拆除是建構好的必然
做為大名鼎鼎的狐狸先生,蕭雅全的積木影像工作室流傳著這麼一句話:「砌得好的,會久久捨不得拆。」但是老天爺真的會這麼慷慨,眷顧他砌好屬於自己的世界?一定有個當下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必須親手拆掉曾經建構的小世界。「會有拆,但不見得是因為不好而拆。世界是靠著堆疊與組合創造出來的,單獨個體都無法構成,故事、劇組、電影、公司都是這樣。」
2019年末,積木影像因《范保德》票房失利,離開待了14年的富錦街,公司裁撤、團隊面臨解散,積木也隨之散落一地。「我覺得自己一度無法重拾鬥志。」人去樓空,是狐狸先生拆積木時最受傷的時刻,悲觀之情差點在谷底蔓延,「但想要改變、修正,你還是得把它拆除重組,那就是重建的過程。」他說,道別是新的開始、拆除是建構好的必然。
狐狸大夢初醒,從窩裡拾階而上,終於成為了《老狐狸》。
狐狸先生的拿手好戲:世界總在半夢半醒之際浮現
對狐狸先生來說,《范保德》到《老狐狸》之間是與觀眾由遠至近的旅途,也是理性與感性互相的掙扎拉扯。「我以前喜歡做我覺得很美的事、觀眾怎麼想都無所謂,但《范保德》把觀眾推得太遠,因而讓我非常受傷;這次的《老狐狸》我想靠近觀眾多一點,卻一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媚俗或墮落。」一對狐耳兩旁分別竄出感性狐狸與理性狐狸,一邊充滿不安抗拒,一邊沉穩當家作主。「最開心的是,這次我決定靠近然後做到了,但不代表我下次我會重複這樣做。」看來冠軍獎座必須暫時借放在理性狐狸那兒。
「我完全是個相對主義者,習慣切換視角,喜歡的人也是感性與理性平衡之人。」所以先天感性者逼著自己學會理性,入夢與清醒也選擇半夢半醒。「一輩子做夢的人不夠落地,一輩子清醒也沒有意思,你必須忽而做夢、忽而清醒。」夢與醒沒有讓他陷入巨大的分裂,但世界總在半夢半醒之際浮現;有時候是睡不著,有時候是剛醒來,狡猾的狐狸先生在潛意識的守門人睡著時,從門的另一端偷來了許多靈光,「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在半夢半醒的時候佔了很多便宜。」狐狸先生竊笑著,尾巴在身後晃呀晃,藏也藏不住。
夢裡或許會有我們渴望的一切,但他知道那都是海市蜃樓,「那些夢不見得都做得到,反過來,眼前做得到的事都很真實。」所有的自由都是我們知道框架在哪裡之後才獲得的,這也是侯孝賢導演說過的話。「來自窮苦世界的人學得會這句話,富裕世界的人不一定學得會。」拍電影是這樣,現實生活也是;很多感受來自於相對,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取決於選擇的位置與信念。狐狸先生果然看透了人性,利用不平等創造不平等,正是老狐狸的拿手好戲。
狐狸先生的求生之道:把生活當成一種創作
也許真正的狐狸會騙人,但狐狸先生的電影卻騙不了人;他的作品與生命經驗牢牢綁在一起,「我的人生在什麼階段,在迷惑社會、政治、愛情等各種命題的時候,其實都會投射出來,一半是想摸索、一半是想表達。」我笑他赤裸,將真實的自己攤在觀眾眼前,這若對《聊齋》裡的狐狸來說是會致命的,但狐狸先生只是揮了揮爪子:「這是求仁得仁啦!」
「我一直認為真實生活也是一種創作,我跟我的小孩相處也是創作。」我們都在跟人生經驗不夠的課題對抗,世界很大,觀眾的世界更大;「因為觀眾集體的經驗遠大過於你,所以你講的事情要是狹隘到只有你自己知道,他們是會翻白眼的。」要怎麼讓自己的小世界半徑大一點點、懂得多一點點?把生活當成創作,是狐狸先生的求生之道。
「也許我的家人會覺得我不太像一般的父親,我可能不只談他們的生活細節,我還談看待事情的角度、談有什麼可以借力表達、創造的可能性。」《老狐狸》便是這樣偷偷長大的,但孩子們看到自己的生活碎片被放上大銀幕,不會不開心嗎?「不行,我不能接受說他們的財產被我掠奪了,我們是共創的,是我把它淬煉成一個故事的,這個我要跟他們計較一下。」在電影之神面前,連狐狸先生也變得格外愛計較。「但如果他們沒騙我,他們是很開心的。」
一直以來跟父親關係不好的他,在成為世界上最難相處的丈夫、最愛計較的父親(僅限寫劇本期間)的過程中,卻也透過創作逐漸放下和父親之間的芥蒂。在拍完《老狐狸》後,眾人只要看到狐狸就想到蕭雅全,也確實真把他當成狐狸爸爸、把積木影像當作狐狸窩,於是一隻一隻狐狸造型的玩偶被送養至此,這位狐狸先生也就一隻一隻收養下來,結果就是工作室多出了許多小狐狸,數也數不清。
狐狸先生的最後一課:緬懷不等於對此刻充滿遺憾
既然創作與現實難以分清,那狐狸先生知道自己現在在做夢還是醒著嗎?「我55歲了,怎麼會不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麼事啊?」語畢,全場大笑,狐狸果然還是老的嗆,「但我20歲的時候,對自己是不了解的,我以為世界是這個模樣,卻常常是顛倒的;以為自己正在做一個明智的決定,幾年後看發現完全是個錯誤。」
如果今天狐仙下凡,讓狐狸先生能夠重返20歲,他會願意嗎?「雖然20歲時身體健康、沒有禿頭,一切都很有活力。」對傲少年的我來說,光用聽的就想點頭答應,不過老狐狸如他當然有自己的看法:「我不會想重複那種狀態,因為我經歷過了,我應該往下個生命階段前進。我們當然會回頭緬懷過去,但這不等於對此刻或下一刻充滿遺憾。我不喜歡這樣,我覺得我要每一刻對我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狐狸先生一語驚醒夢中少年。
那名少年夢見狐狸在電影裡穿梭,夢見狐狸在眼前坐下、張口說話,最後夢見狐狸回到樹下,準備繼續睜著一隻眼看著世界,閉著一隻眼在夢中找靈感。狐狸的身影逐漸與蕭雅全重疊,少年的影子則跑到了我腳下。「導演,所以您平常午休是在找靈感嗎?」剛踏出夢鄉的我問,「可以這麼自我安慰,但我發現午休沒用,深層睡眠才有用。」原來狐狸假寐,是他最狡黠的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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