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024)6月亞東醫院急診醫學部主治醫師朱聖恩一篇Facebook發文,醫院急診室在人力有限的情況下,搶救兩名OHCA(Out-of-hospital cardiac arrest,在到院前心肺功能停止)病患,用掉全院最後2台葉克膜、2張加護病床,同時還得處理心肌梗塞、中風、疑似A型流感患心肌炎、裝呼吸器等多名病患。雖然兩個OHCA病人都被救回,但他形容這是「燃燒殆盡」的一夜,因為大量護理師離職,當天小夜排不出護理人力。
醫院人力缺口形成骨牌效應,護理師不足造成病房關床、病房收案減少造成急診壅塞無解,留下來的醫護只能不斷「自我燃燒」,又埋下另一波出走潮的引信。除了護理師人力荒,急診醫師也興起一波出走潮,根據台灣急診醫學會的最新統計,今年截至5月已有72名急診專科醫師離開急診室,轉向非急診科服務,尤其轉戰診所為多;而急診住院醫師招收持續探底。日前在台北舉行的國際急診醫學會議,急診醫師們私底下交流的第一句就是:「你什麼時候要去診所?」
亞東醫院急診事件發生當下引起醫界譁然,不到一週衛福部部長邱泰源就親自到現場視察,連醫界出身的總統賴清德也致電關心。歸根究柢,亞東急診「燃燒殆盡」的關鍵仍是疫情後一波報復性「醫護出走潮」。
人力流失讓「急診壅塞」持續惡化,以「急診病人停留超過24小時比率*」來看,疫情前平均落在2.32%~2.75%,但疫情結束後逐漸攀升,在今年上半年創下新高、增加了1個百分點之多。
急診病人停留超過24小時比率*:此為評估急診壅塞的指標,計算方式為「急診病人到院至離院或住院時間超過24小時」者,占所有急診病人次之比例。
亞東醫院急診疫情前最多曾有110位護理師,疫情期間少了10位,疫情過後又再少10位,如今剩下90人。「大量護理離職的關係,今天小夜排不出護理人力,重症急救區原先只能排出兩個護理師,」朱聖恩與亞東急診團隊單日救回兩個OHCA病人那天,困窘的人力,才讓他有了「燃燒殆盡」的感嘆。
護理師人力不足早是醫療沉痾,亞東醫院急診醫學部主任蔡光超坦言,護理師本來就會流失,但疫情影響很大,有些人覺得這三年太累,想休息一下再回來,有些人休息之後就不回來了。
政府在2023年開始提出調整薪資、提升護病比等12項策略,對急診護理師卻像是「揚湯止沸」。我們取得台灣急診醫學會最新的急診壅塞調查,相較於前一年,2024年有超過40%醫院急診護理師人力減少,且不論各類別醫院,急診護理人力減少是普遍現象,地區醫院每家平均減少3.3位、區域醫院減少3.8位、醫學中心減少6.6位。
為什麼護理政策在急診看不見成果?以三班護病比*來說,原意希望減少護理勞累、不要照顧太多病人,卻對急診護理師造成「相對剝奪感」。蔡光超解釋,護病比指的是護理人員和照顧病人的比例,但卻沒有涵蓋急診,病房一位護理師依規定只照顧6個病人、有病床限制,「當醫院關床後急診待床住不上去,全部繼續塞著急診,偏偏急診沒有護病比保障,急診護理師一個人需要照顧20~30個病人。長久下來,急診護理師心裡難免不平衡,你給我再多錢我也不做。」
三班護病比*:「護病比」是指醫院中護理師照顧病人的比例,也就是平均每個護理師照顧病人的數量。衛福部公告於2024年3月1日起實施各層級醫院三班護病比標準:醫學中心白班1:6、小夜1:9、大夜1:11;區域醫院白班1:7、小夜1:11、大夜1:13;地區醫院白班1:10、小夜1:13、大夜1:15。
當急診出現一個護理師出走,連鎖效應下其他人也跟著離開,但留下來的護理師筋疲力竭,用更少人力完成剩下的工作量,造成「惡性循環」。台灣急診醫學會理事長許建清觀察到,急診護理人力開始出現「兩極化」趨勢,人力愈充足的急診室愈多護理師想去,因為工作負擔較合理,但愈多人離開的急診室、留下來的人愈辛苦,也愈多人想離職。
半年收5張離職單,急診人力流失是國家的損失
不只護理師,急診醫師也有出走潮。《報導者》前往亞東急診採訪的這一天,蔡光超才和我們談起近來自費診所明顯增加,吸走了不少急診醫師;當下,就有一名升任主治醫師大約5年的年輕醫師,在一旁尷尬地等著向他遞離職單,上面寫著「生涯規劃」,下一站就是「要去診所」。
這已是蔡光超半年來收到的第5張離職申請單。白髮下滿是愁容的他說:「許多年輕急診醫師被診所給挖走了。」時代的改變下,資深醫師愈來愈留不住新一代醫師,他們更有意願投入到診所端服務,背後的問題包括醫療機構財務韌性不足,在經營管理上不斷壓低人事成本,造成醫師過勞的職場倦怠。
蔡光超接著說,「加上疫情改變民眾就醫習慣,診所接連開起第二家、第三家,正需要大量的醫師填補人力缺口。診所為擴大營收開始兼作醫美、再生醫學,當民眾願意掏錢、診所收益高,就可以用比較優厚薪水去聘請醫師。」
說白話點,診所薪資待遇好、生活品質佳、免去輪班,離開急診的醫師幾乎有去無回。蔡光超憤慨指陳:
「一家醫院只靠健保收入一定是虧本,但怎麼會有一個保險制度,讓醫院經營不下去?醫院必須要靠停車場、美食街、健檢、自費來維持收入,連公家醫院都在衝自費,自費應該是要放在有需要的人再去使用,而醫院為了要生存,必須要拚命推廣自費,這是違背醫療倫理!」
蔡光超認為,從事醫美診所、預防醫學並非不好,但這類服務無法達到分級醫療目的,「培養一位急診醫師非常難,國家其實花費很多資源投資,當培養出來後卻不是在做急重症醫療,這不單是個人損失,是國家社會損失。」更重要的一點是「當初他來接受住院醫師訓練時,占了一個名額*,讓另外一個想要來的人沒辦法進來,當訓練完卻不做這項服務時,對那個人也不公平。」
占了一個名額*:台灣醫師人力有控管,各專科醫學會每年招收有名額限制。
「是否要為工作犧牲自己?」疫情後,急診出走人數創新高
亞東不是特例,台灣急診醫學會統計發現,全台急診醫師今年從急診出走的人數也創新高。由急診科轉至非急診科(不含歇業、停業)共有72人,占所有在職急診醫師比例達3.55%;由醫院轉至非醫院則有67人,占比為3.3%。
進一步分析,全國具備急診專科資格醫師,從2023年至2024年間,留在急診任職比例下降,明顯轉向非急診醫學科的比例則微幅上升,尤其以台北區、北區兩區比例最高。台灣急診醫學會祕書長、土城醫院急診醫學科主任薛承君指出,「其實2019到2022年的疫情期間,人力流失還沒有那麼多,感覺是這一波急診壅塞下,有些醫師可能真的比較累而選擇離開。」
全台急診患者數最多的林口長庚醫院,若算上同屬長庚醫療體系的土城醫院、基隆長庚,這兩年共流失12位急診醫師,離職醫師年齡大約落在35歲,大多都是升上主治醫師不到5年左右,在疫情後看到診所環境待遇好,紛紛出走。
林口長庚急診醫學科主任羅祥雲表示,醫師們在疫情期間有過一段很苦的日子,他們會想說「我真的有必要為了工作去犧牲掉自己嗎?」再一次把人生中的各項事務重新衡量後,便有很多醫師轉而去當一般診所醫師。
不同世代醫師想法產生矛盾,羅祥雲也能理解,「總不能妄想人人都當史懷哲,在社會的進步之下,年輕醫師的想法出現改變,早年住院醫師沒納入《勞動基準法》,對工作黏著度高,也傾向犧牲個人生活來成就別人的家庭,現在年輕醫師試圖抓住個人工作與家庭的平衡點。」
尤其在現實的考量下,誰會想跟錢過不去?門診醫療有部分比例是自費項目,當醫師做愈多、抽愈多。對「真槍實彈打過仗」的急診醫師而言,「門診對他們來講很輕鬆,可以處理得來,即便診所薪資條件跟醫院差不多,但不用值班,光是這一點就可以吸引很多人過去,」蔡光超解釋道。
許多醫美或抗老化診所特別挖急診醫師,則是看準急診是全科訓練,緊急狀況也有應變能力,診所最常遇到麻醉意外,若需緊急搶救,急診醫師就能派上用場。
退場率為美國2到3倍,留不住青中世代醫師
根據研究,台灣健保資料庫顯示,取得急診專科醫師資格13年內離開急診工作者約占半數,但在診所蓬勃興盛下,離開的時間點提早,目前持續在第一線服務的急診醫師仍是以中生代40~49歲為主力,共有819位。
台灣急診醫學會榮譽理事陳維恭分析,美國急診醫師「退場率」約3%~5%,美國急診醫師即便60歲以上都還繼續在第一線做,因為工作環境會讓他們覺得「在專業領域上還是可以繼續幫忙」;反觀台灣退場率超過10%,好不容易訓練出的專業急診醫師,應設法留住人才,壓低離職率。
但讓資深醫師憂心的是,「新生代的出走,讓急診中無法培養出『有經驗』的醫師,甚至可能會出現人才斷層,」屆齡準備要退休的蔡光超擔心,急診的專業與技能無法持續傳承下去,最直接受影響的將是民眾就醫品質,檯面上雖有各項急診照護指標,包括留觀率、急診返診率*等,但急診醫師個人幾乎沒有評斷的KPI標準。
急診返診率*:通常定義為「急診3日內返診」為同一病人第二次急診就診,急診返診率會增加急診資源耗用,增加醫療照護成本,該數值同樣視為台灣醫療品質指標之一。
「這一波是看不到盡頭的急診壅塞」
今年第23屆國際急診醫學會議在台北舉辦,場面浩大盛況空前,但急診醫師們私底下交流第一句就是「你什麼時候要去診所工作?」
在大量人力傾巢而出後,負責人力排班的羅祥雲不諱言,原本林口長庚急診醫師一個月正常狀況下為15~18個班*,但今年在8月新任主治醫師到任之前,每個醫師基本上要排20班起,若是年輕的醫師最高增加到23個班,代表一個月有23天都要來急診室工作,當中還不包含有時上完夜班隔天要日班的時差轉換,即便休假日也都在調時差、參與會議、處理行政業務,連不少50歲以上的資深急診醫師都需要值夜班,也有資深醫師實在受不了。
15~18個班*:一般而言,每班12小時。
一名原本在中南部某地區醫院任職的急診主任對記者透露,在地服務超過25年,雖熱愛急診帶來的挑戰,但在疫情期間壓力太大,身體小毛病不斷,疫情趨緩後,接受邀請加入醫美診所服務,他笑說自己宛如重獲新生,「早知道就早點出來診所,」在診所得到的成就感反而更大,看到的服務對象都很有熱情活力,更有衝勁想要上班,「剛好我兒子現在也還在念醫學院,我也鼓勵他以後走皮膚科做醫美。」
反觀留在急診的醫師,薛承君被這波人力短缺操到瘦了10公斤,他有感而發地說,以前碰到SARS、COVID-19都看得到盡頭,終有一天疫苗或藥物研發出來就結束,但這波不太一樣,因為你看不到新的人力在哪裡?看不到具體的政策是什麼?「不像以往,畢業季找一群人跳進來幫你。現在誰要下去做那麼辛苦的工作?」
薛承君表示,過去急診壅塞不罕見,但都是一段時間,撐一下,就會過去,「但這一波急診是看不到盡頭的壅塞。」有人形容,現在病房關床擠到連VIP都關說不到病房。
急診住院醫師招生連續3年招不滿
雪上加霜,近年急診專科住院醫師招生數也出現大幅下降,在疫情前急診醫學科住院醫師幾乎都是滿招,卻在2021年掉到9成,2022及2023年僅剩下6成,是歷年來的新低。薛承君觀察,「在疫情之後醫學生稍微開始動搖,再加上過去也有些謠言說急診人力過剩、根本沒有職缺。」
就怕情況繼續惡化,讓緊急醫療團隊走向M型化,剩下年紀大的醫師繼續留守,年紀輕的早早就離開,許建清強調,「我們一直在加強急診專科醫師的訓練,通常會走上急診領域的人,都是對此有熱情,想要幫忙社會、照顧好病人,但光靠熱情無法撐太久,需要整體系統與制度來維持及改善。」
醫院醫師出走潮,不局限在急診科別,像是重症醫師根本是「瀕危保育類」。亞東內科加護病房主任張厚台提到,現在年輕醫師不走重症比例很高,認為重症24小時待命壓力很大,不管薪水再怎麼提高,吸引力都不大,甚至一手慢慢提拔帶大的住院醫師,最後還是離開到診所,「我也不斷思考要端什麼菜,年輕人才會買單?」
國內不少知名權威醫師在醫學中心做出一番成就後,也選擇出走自行開診所。台灣私立醫療院所協會祕書長吳明彥認為,一位優秀醫師離開醫院,這是不好的現象,國家級醫院花時間金錢訓練他,理論上診所不需要複雜技術,處理疾病都較簡單,「愈專業的人才愈應該要留在醫學中心。」
醫師過往被視為高收入且自主性高的族群,但衛福部中央健康保險署署長石崇良坦言,「我們也觀察到醫院要留住醫師愈來愈困難,除了薪資跟工作條件以外,發現新一代的年輕人更喜歡自己當老闆,喜歡支配自己的生活跟工作方式,開業的人數明顯成長。」
他認為,醫院經營者也要負相當的責任。石崇良強調,「健保署是把整包的費用給醫院,醫院根據醫師服務重點去調控薪資,所以當哪一科缺人或醫院重視該科別,設定的薪資應該是不同的。」
各醫院出奇制勝,新策略盼留住醫療人力
在人力不足下,各院急診室也生出各種分流病人的作法。林口長庚醫院加設急診觀察室,開設共200多床,收容無法立即排上病床的病患。羅祥雲說,急診醫療是優先順序的問題,有時候人多不等於真正的壅塞,最怕壅塞是掩蓋住需要立即幫助的人,希望觀察室改善轉入病房速度較慢的問題。
另外,像是土城醫院、亞東醫院嘗試以「非住院靜脈注射藥物治療」(OPAT),讓輕度至中度感染的患者帶著留置的靜脈注射針頭回家,每天再回到急診接受藥物治療。薛承君指出,OPAT適用於泌尿道感染、輕微肺炎等情況,不僅能有效緩解病床短缺的問題,也避免患者因長時間待病產生負面情緒,土城醫院自從疫情之後改以此方式進行,有效減緩5~10%的急診壅塞。
人力短缺刺激急診創新服務模式,但根本上還是反映出台灣醫療體系缺乏韌性的問題,一場COVID-19大疫考驗,醫療人力資源就消磨殆盡。
許建清認為,緊急醫療系統是社會安全網的一環,應該要有更主動的機制去預防人力流失,「但現在我們都只能遇到事情再被動地反應和補救,像醫護離職就提升薪資待遇等等。台灣社會應該要朝向積極性的預防,讓我們整個緊急醫療系統更穩定。要有一些冗餘(redundancy)才能夠多一些韌性,像急診壅塞就是我們完全沒有冗餘,所以遇到一個COVID-19可能就垮了。我們需要多一些人力空間、環境空間,才能強化我們的醫療韌性。」
Aeolus 這就是把醫護當成服務業的惡果 要怪誰 只能說台灣人一直在退步 該給的職業尊重蕩然無存 悲哀
15小時前
Michelle🌸宜蓁 急診醫師、重症醫師、護理師,您們辛苦了!
15小時前
文 消防員也是啊 免費救護車到底什麼時候要改掉??? 使用者付費很合理啊
警消醫護低薪超時到底什麼時候看得到呢
13小時前
祐佑~Daniel 薪水不漲,誰要這麼困苦當急診醫師呢?
13小時前
穆穆 都去做詐騙了賺得比醫生還多,誰要考醫科
15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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