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英夏;譯/胡椒筒
很多理由可以促使人們離開自己居住的地方,移居到另一個地方。難民為了躲避戰爭、革命或暴動等政治性動亂的危險,遷移至其他地方,也有像史達林統治下的少數民族一樣,突然某天跳上火車前往哈薩克和西伯利亞。還有像童年時的我一樣,跟隨父母到處搬家的人。外交官的孩子也會被動的跟隨父母前往各個國家。旅行是從一個地點移動到另一個地點,但移居和避難可就不同了。旅行是自己決定的,自己做的決定與控制能力息息相關。有別於移居,旅行能夠計畫整個過程,並且掌控過程。預訂好機票、飯店和租車,不出意外的話一切都會按部就班的進行。根據預算和日程,自己可以決定接下來要去哪裡。並非出於自身意志而移居的人,和根據自己的決定移動的旅客,兩者看到的風景並沒有多大的差異,但他們的感受卻是天壤之別的。移居者生活在日常裡。相反的,旅客可以說是在體驗著精緻的幻想。
移居和旅行的關係就好比現實和小說一樣。現實是雜亂無章、沒有秩序的,瑣碎的事情會不停地冒出來,其中某些事會對我們的人生起到重大的影響。儘管這樣,我們也不可能注意到每一件事。現實是沒有情節的,有些事情會突然發生,這些事時而會超出我們的控制能力。本以為看到的是美麗的流星,結果巨大的隕石從我們的頭頂掉了下來。緊張了半天,還以為是很重大的事,結果發現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宇宙對我們的命運毫不關心,我們在潛意識裡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但小說是不同的。雖然發生了與現實相似的事情,但故事卻存在著秩序。人物會受限,特別是以主人翁為中心展開的故事。就像科學家在實驗室做實驗一樣,作家會消除不必要的雜音,重新組合故事。作家會適當控制故事,好讓讀者進行體驗。在小說和電影裡,流星才會變成隕石墜落在屋頂上。與現實不同的是,這種事件會在主人翁的人生裡起到重大的意義。藉由小說故事,人們會學習到如何面對現實生活中毫無秩序發生的事。當死亡與災難、愛情與背叛這些突如其來的事情發生時,小說會提供心理上的框架,告訴我們如何守護自己的內心。
童年時,我所經歷的頻繁移居,反覆上演與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分離,這使得我沒有學會如何長期與他人相處,原諒和接受朋友的不足,承認自己的錯誤,以及道歉、修復出現裂痕的關係的方法。事實上,也沒有學習的必要,反正很快就又會搬家。沒有人告訴我應該如何看待頻繁移居過程中發生的這些事,父母為了生活忙得不可開交,處理每天發生的瑣事就夠讓他們焦頭爛額的了。當生活變成永無止境的移居時,旅行就成了一種奢侈。在我們家的照片裡不存在旅行、度假和暑假這種詞彙,所以根本沒有全家旅行的記憶。
以拍攝《Big Nudes》著名的攝影師漢姆特.紐頓(Helmut Newton)認為自己的藝術靈感來自於小時候每年夏天與家人一起去的飯店游泳池。在當時的小紐頓眼裡,那些身著泳裝在泳池邊走來走去的日耳曼女人高大無比。那些畫面就這樣留在了小紐頓的心裡,多年以後,那些印象深刻的畫面才得以以時尚照片再次呈現。在釜山出生的妻子,至今仍記得小時候與家人一起到海水浴場度假的事,但我和弟弟完全沒有這樣的記憶。
我讀國一時,父母去濟州島旅行,他們把表姐找來照顧留在家裡的我和弟弟。因為我們從沒一家人出門旅行過,所以我對父母沒有一絲抱怨。不論何時,我都一個人在冒險小說和遊記的世界裡旅行著。大學畢業後,前往歐洲當背包客時,雖然手頭不寬裕,一日三餐只能靠早上買的一條法棍麵包來解決,但我卻體會到了旅行帶來的真正的幸福和自由。那是與童年時期(強制)移居截然不同的體驗,它與任何人無關,是真正屬於「我自己的」旅行。
託歐洲火車聯票的福,我可以一個月內無限次搭火車。我仔細查看火車時間表,認真地制定了移動計畫。為了節省住宿費,三十天裡有十五天是在夜間火車上過的夜。每個城市幾乎沒有停留超過兩天以上,清晨抵達火車站以後,我會把行李塞進保管箱,然後在那座城市一直逛到傍晚,最後搭夜間火車前往下一座城市。這樣的旅行雖然辛苦,但火車基本都是整點運行,因此一切都在按照計畫順利進行。這樣的旅行在每一個瞬間給了我主宰人生的感覺。
直到現在,每當看到飛機充滿活力地衝出跑道離開仁川機場,我都覺得自己重拾了掌控人生的能力。手機關機,暫時不會有人打來電話。所有的乘客繫好安全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沒有人可以走動。那是徹底遠離混亂日常的瞬間,也是強烈期待旅行和蠢蠢欲動興奮之情的瞬間。那是可以再次聆聽自己內心的瞬間,告訴自己人生只屬於自己。
在紐約,妻子提到的「旅行」或許指的是「逃離日常」。不知不覺間,在紐約的生活也漸漸變成了日常,各種各樣的事如同海浪一般席捲而來,應該立刻處理的事情,一直往後推遲的事情,總有一天必須要做的事情。我們會在日常生活中漸漸失去控制能力,這就好比手掌握不住細沙一樣。總有些事會出錯,也會跑出意外事件。像是浴室漏水、地暖太舊需要換新、鄰居家開始裝潢等等,不是我們自己得做的事,就是必須默默忍受的事。但旅客不同,大不了一走了之。痛苦只是暫時的,不會永遠持續下去。沒錯,就是這樣。如果說黑暗是缺失了光亮,那麼旅行就是缺失了日常。
坐在公園裡看路人經過的愉悅也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感到無聊。但讀小說就不同了,隨著頁數的增加,我們會被故事的發展所吸引,進而不知不覺地融入故事。小說幾乎沒有隨便發生的事情,不管怎樣所有的事情都會連結在一起。小說不是放入有趣的事,而是排除沒有意義的事件展開創作的。讀者在一種近似實驗室般的環境下,觀察著發生在人物身上的事,該人物如何看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由此人物會發生怎樣的變化。藉由小說,人類和世界會以更高的像素呈現在我們眼前。
同樣的,旅行也會讓我們集中注意力。我們闖入某座城市的核心地帶,對周圍單調的住宅區毫不關心,雖然可以暫時體驗當地人繁瑣的日常生活,但卻無法長久持續下去。旅客想要得到的是城市的精華,他們會繃緊神經觀察周圍的一切,拿出相機拍攝當地人無心經過的建築或街道。旅客會覺得在旅行地點的所見所為、所觸所感都緊密地連結在一起。
旅行和小說都存在著明確的開頭與結尾。我們會帶著激動和興奮的心情進入陌生的世界,然後慢慢探索那個世界,最後安全地回到原來的出發點。讀者和旅客的內心都會發生改變,但兩者都無法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變化,只有在回到日常生活以後才能漸漸察覺出變化。感到自己居住的社區很陌生,看起來不一樣了;發現週末弘大門口人山人海;首爾似乎變成了一個大都市;與街上和地鐵裡接踵而來的人潮擦肩而過時,會覺得不舒服;漢江看起來比從前更寬了;穿過餐廳聚集的小巷時,會覺得韓國料理特有的香料味很刺鼻。之前沒有過的感覺都甦醒了過來。
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小說上,閱讀描寫夫妻關係破裂的小說後,讀者會以另一種角度來審視自己的婚姻。當讀到以驚人的寫作能力描寫啤酒的小說時,我們會立刻跑去開冰箱,這時喝下的啤酒會是全然一新的味道。
為什麼人類要去旅行呢?這和讀者為什麼總是找來新的小說看是一樣的。旅行是艱苦的、危險的,還需要很多花銷的苦差事。躺在家裡的沙發上,一邊吃洋芋片一邊看電視,既不花錢也不危險。但我們還是希望脫離安全、無聊的日常出門旅行。身在他鄉,我們的身體會重新感受世界,並且把所有的經驗連結、統一起來,讓精神儘可能的感到興奮,然後我們會保持興奮的精神狀態回歸到雜亂無序的日常生活中。這也可以說成,我們是從日常生活中獲得了出門旅行的力量。
有個詞叫做「暈地」。坐船時一般都會暈船,但當某種程度上適應了船的搖晃後,暈眩便會消失。可是當航海結束返回陸地時,習慣了這種搖晃的人會覺得陸地仍然在搖晃,因此把這種現象稱之為「暈地」。現在的我明明處在安定、穩固的狀態下,父母不會再讓我轉學,也沒有人能強迫我搬去其它城市,但我內心還是渴望著前往陌生的地方。居住在西西里、溫哥華和紐約的時候,我會覺得這才是自己正常的狀態,不需要再移動到其他的地方。相反的,此時住在首爾,反而讓我覺得這是一種臨時的狀態。
試想一下,那個重返家鄉的馬賽族少年後來會怎樣呢?最初他一定很高興,但當察覺到眼前的一切已與離開時大不相同,他會略感吃驚。曾經理所當然的一切都不再理所當然了。儘管找到了返回的原點,但他自己已經發生了改變,所以最終失去了返回原點的意義。正如部落長老說的那樣,他喪失了某種能力,失去了以馬賽族生存的必要才能。少年付出的代價是變成另一個人。自己的部落還跟從前一樣趕著牛群繼續遊牧,但他會重新渴望自己的另一趟旅行。少年清楚地明白,移動到其他的地方已經無法滿足自己,畢竟旅行不是遊牧或移居。
也許少年會再次踏上旅途,憑藉自己的意志前往陌生的地方,啟動身體去感受一切。對於那些有過一次這種經驗的人而言,人生的原點將不再是日常,而是旅行。如果有人內心感受到平靜的時刻不是回歸日常,而是踏上旅途的瞬間,那他就是與我相同的人,此生註定在外漂泊流浪,沒有可以返回的原點。現在,我決定接受這一切了。
※ 本文摘自 《懂也沒用的神祕旅行》,原篇名為〈重返旅行〉,立即前往試讀►►►
Sam🌟 🛩⛩🌸 跟前總統一樣,買了學歷,還是要到學校拍一張照,不然無法證明去過學校
12月12日0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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