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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遷徙與多元族裔身分,給了我超能力:李潔珂《離散的植物》新書分享會 ft.黃瀚嶢

Openbook閱讀誌
更新於 10月01日03:28 • 發布於 10月01日03:00 • 陳歆怡

閱讀李潔珂(Jessica J. Lee)的新書《離散的植物》,開頭就讓皮膚毛孔跟著眼界一起張開:

⋯⋯冰冷池水環繞在我腳踝,我的腳沒入黑暗中。池水清澈,平時在水中漂浮的沉澱物已靜止。我喉嚨吸飽空氣,身子一低,朝遠方前進,游出去時,向著淺水處而去:在柳樹下,我的雙腳刷過岸邊雜草。我覺得腳癢癢的。

—《離散的植物》第一章,〈邊界〉

接著,她探索邊界植物與「移民」、「遷徙」的呼應,以及像這樣理想的英國池塘,其中密佈的原生植物原本也不長在這裡,一切都是人有意為之的文化造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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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揪心的,是兒時後院水池的記憶——移民自台灣的母親,手上沾滿土,在加拿大的住家後院,努力打造一座有中式林園意趣的花園。這個景象在李潔珂12歲時戛然而止,卻教會她何謂生根的渴望。

李潔珂出生及成長於加拿大,於英國及加拿大求學,為加拿大約克大學環境史及環境美學博士。身為台、英混血的移民後代,她在台發行的第一本書《山與林的深處》,既是家族身世的解謎,也是探索台灣的旅記。

日前李潔珂最新著作《離散的植物》中譯本面市,書中出場植物從芒果、海藻、茶、大豆到柑橘等,許多是我們熟悉的餐桌風景。然而,跟隨作者的吐納聲息泅進書頁,你將發現,尋常植物折射出的家族情感與全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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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上旬,在郭怡美書店小而溫馨的三樓,李潔珂第一次以新書發表會的形式和台灣讀者見面。她一開口就眼眶微濕,直說「很感動,謝謝各位到來。」擔任主持與提問的是身兼插畫家、環境教育者也是作家的黃瀚嶢,另有即席口譯。

會中,李潔珂暢聊植物遷徙所映現的家、歸屬、女性、移民、邊緣、包容等主題,也透露初為人母對寫作的影響——為了哄女兒睡覺,她常是坐在黑暗中的搖椅上,一手抱女兒(有時邊餵奶),一手用手機打簡訊,再找時間將這些吉光片羽貼到書稿繼續編寫。

「Jessica總能夠拆解習以為常的框架,她的回答再一次印證,書寫行為跟生活不是非得割裂不可。」擔任提問的黃瀚嶢,忍不住補一句:「我很難想像這樣抱小孩怎麼寫⋯⋯很厲害!」引來現場一片笑聲。
以下是這場新書發表會的紀錄,問答順序與內容略有調整。

➤用細緻語言說故事,還給植物多元樣貌

黃瀚嶢:你在《山與林的深處》提到,在中央山脈的高山上遇見台灣原生種植物「火炭母草」,發覺如此美麗的植物卻在其他國家被視為入侵種而惡名昭彰,這個反思成為新書《離散的植物》的主題。請談談兩本書的連結,以及寫作本書的初衷?

李潔珂:我寫完上本書之後,仍不停的思索,我們對植物與歸屬的想法是如何形成的?「原生」與「外來」到底意味什麼?

英國植物學家理查・梅比(Richard Mabey)在其著作《雜草的故事》(Weeds)提到,人們在描述外來種植物或野草時,所用的詞語常常跟描述移民的模式很像,但他緊接著說:「在此我並不想談這個議題,我們把它放在心裡就好。」我心想:為什麼不談?我很想討論啊!

所以我拾起這個問題,透過歷史框架重新描述植物。植物被冠上外來種或原生種,有其文化與歷史的根源,這套語言也反映出我們如何看待動物、植物,乃至人類自己。

我並沒有在書裡提供太多明確的解答,而是去問:我們能否更細緻地描述植物,以取代「原生物種是好的」、「入侵物種是壞的」這種二分的語言?

火炭母草(圖源:自然科學博物館)

黃瀚嶢:從歷史層面,你看見許多植物是因為商業利益而被迫遷移,也可說是帝國擴張下的殖民風景。當我們生活中的植物有那麼多「外來」成分,我們如何能保有自信,而不至憂慮喪失原貌?

李潔珂:書中所描寫的植物,對我而言都有特別的意義與情感連結,包括芒果、茶、石楠、苔蘚或海藻等。雖然我第一時間都是去查:它的學名?原來的棲地?在歷史上如何遷徙?我的頭腦顯然也被科學殖民了。

然而,當我思考遷徙的植物,同時也會召喚出童年第一次嚐到它的滋味,或者我父母與它邂逅的經歷、祖父母把它製作成食物的方式,或是我在藝術品中看到它、在書中讀到它的方式。當然,我也談論帝國殖民下的植物大遷徙。對我而言,這些層次都是緊密交織的,無法分開來談。

比如說,茶在我的父系與母系家族都具有重要的文化象徵。我從小承襲了來自祖父母的英國茶文化,這個文化卻是來自複雜糾葛的帝國殖民歷史。簡單來說,茶及製茶技術,是殖民者喬裝漢人潛入中國「偷」來的。

我試著在書裡說出所有故事,包括衝突的面向,而不去區分自然科學、環境史或殖民史,也許最終是靠著個人情感,才黏合起所有這些層次。

李潔珂於分享會前參觀郭怡美書店。

➤植物學研究的性別議題,映照自然書寫的性別意識

黃瀚嶢:「邊緣」是本書關鍵字之一,觸及移民、性別等主題。〈海潮〉這章談植物學研究的性別議題就很有意思,請分享本章旨趣?
李潔珂:在〈海潮〉這章,我嘗試從女性的、邊緣的角度理解海藻這類植物。念博士班時,我幸運地選修了擅長性別研究的羅斯蒂(Ann B. [Rusty] Shteir)教授的「女性與自然」這門課,透過歷史與文學,回溯過往女性如何經驗自然?如何從自然中獲取知識?

本章著墨於女性如何被迫在社會邊緣研究,進而產生不同知識。舉例來說:18、19世紀的英國,女性興起研究植物學的風潮。當時海藻或蕨類是公認適合女性研究的少數植物之一,理由只是:這兩種植物是利用孢子繁殖,沒有炫目性感的花朵。

直到20世紀中,女性都在海藻研究領域大放異彩。弔詭的是,藻類研究持續處於知識界的邊緣位置,即使目前歐美社會燃起對海藻養殖的興趣,也僅是出於工具性的理由,像是把海藻的固碳能力視為氣候變遷的解方。

黃瀚嶢:從書中讀到不少你對植物的介入與操作,包括烹飪、採集、拍照等行為。這與傳統自然書寫認定觀察者應該「避免干擾自然」有別,請分享你對自然寫作的看法?

李潔珂:有種自然書寫宣稱可以「走進」自然,與自然相遇,再轉身離開。彷彿我們回家後就不再與大自然互動,這是很奇怪的。我想開啟的是,自然書寫可不可以寫廚房裡的自然?寫農人如何種植?我在〈大豆〉這章就寫怎麼製作醬油,寫植物的文化意義與情感意義。對我來說,自然書寫與飲食書寫沒有分別。

最近,我獲得了一筆自然寫作的獎助金,要跟另外三位女性作家共同生活一段時間,再一起接力寫作。這跟傳統「白人男性漫步於曠野」的自然寫作形象很不同。過程中我們會冒出什麼想法?前一位作者會交給你什麼文字?一切都充滿未知。我對這個即將到來的計畫感到非常興奮。

黃瀚嶢:你在書中交錯呈現個人回憶、學術文獻與歷史,請談談你如何調和這幾種看似不同的筆調?
李潔珂:我的寫作方式實際上隨著每日的狀況而有不同。有時候我先寫科學文獻,接著寫歷史故事,另一天可能全力描寫歷史,隔天寫回憶。然而多數時候,當我寫到文獻時,很自然地會湧現個人情感、喚起親身經歷。這些層面是互相交纏的。

例如寫〈邊境〉時,我讀到美國農業部的植物採集歷史,以及這個機構在19世紀末派出的「農業探險家」——都是男性、陽剛的形象。我對他們訴說的植物學語言感到興奮,卻也對那個時代的男性掌握的特權感到困擾,同時意識到,描述這些探險的語言本身就蘊含著權力。

於是我需要寫寫個人觀點,包括,青少女時期的我,經常沉思:我長大可以成為探險家嗎?女探險家是什麼樣子?我也想到第一次讀薩伊德(Edward Said)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那是我第一次思索「西方/東方」這組觀念內建的權力模式,而我是兩方的產物。

著名的美國巴勒斯坦裔後殖民理論研究者Edward Said(圖源:wikipedia)

➤追索家的真諦,沒有一勞永逸的答案

黃瀚嶢:如同上本書,「家」依然是這本新書的重要母題,請你談談對於移動與家的思索?你如何一邊遷移、一邊討論家?
李潔珂:每當有人問我是誰、來自哪裡的時候,我會先反問:「你有多少時間聽?」我會說,我出生在「倫敦」這個地方,是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倫敦。我母親來自台灣,父親來自英國,我在英國住過多年,目前住在德國。我的回答必然得如此複雜,拆解既定框架,重組出族群認同的多元性。

我的每一本書都觸及家與歸屬的主題,這源於我自己的切身經驗。對我來說,在遷移的同時,談論家的意義在於,當你前進到某處、並嘗試根著於該處,不需要捨棄另一處的根,你大可認定不只一處為家。

寫《山與林的深處》時,我心中有很多未解的疑惑。由於我母親早在1970年代、她30歲時就離開台灣到加拿大,因此從小我從她口中聽到的台灣,都凍結在過去。寫這本書像在回答「我們是誰」,寫完後我也如釋重負。

早年我常說自己一半是台灣人、一半是白人,各一半,彷彿意味著缺失。寫完《山與林的深處》後,我才得以自信地面對與討論身分認同。我了解到,自己是一個整體,我身上包含多元的文化成分,這感覺更像擁有超能力,而不是缺失。

開始寫《離散的植物》時,我確信自己對遷徙已經非常自在,拒絕把理想的家附著在固定居所上。事實上,寫作期間我一邊在兩個國家、三個城市流轉,直到我發現自己懷孕了,突然間好衝擊,心想:天哪!我想給女兒一個安定的家,別讓她受到流離遷徙之苦!

在那之後我們繼續搬遷、找房子,目前在德國租的房子,也只有兩年約。這也是我們這代人共同的問題——負擔不起買房,總是一再搬家。

家是什麼?這個問題持續縈繞心頭。人生在世,還有哪些安頓身心的方式?或許語言可以是歸宿,我教養女兒時就多語並用。食物也很重要,我愛食物,藉此保有熟悉感與歸屬感。

➤大玩寫作形式,保持童稚眼光

黃瀚嶢:《離散的植物》在文章結構與形式上有很多精巧的設計,例如你在〈酸果〉這章使用許多短句,讓我聯想到吃柑橘時,嘴巴酸到講不出話來的情形。請分享你對書的結構設計?
李潔珂:書的結構是我最愛聊的主題之一!這是我首次採用散文體,可以大玩特玩結構。構思時,我深受《Small Bodies of Water》這本書的啟發,作者Nina Mingya Powles是馬拉西亞裔華人,在紐西蘭出生,現居英國,她鼓勵我儘管放手實驗。

我嘗試用不同寫法來傳達各章主題,譬如〈酸果〉這章,我希望讀者從紙頁看去,就彷彿見到柑橘類水果在樹梢結實纍纍的樣子,下筆之初就採用條列的寫法。

最難寫的是最後一章〈淡紫色的同義詞〉。寫作時我的生活正面臨困頓,包括寫作上的瓶頸,以及懷孕到產後的調適,最衝擊的是英國房東要求我們限期搬出。在那個滿懷焦慮的夏天,我習慣在居所附近散步,用手機拍下帶有紫色的植物,不知不覺就累積了千百張照片。我發覺,這些紫色都有不同色調。

我還讀到Maggie Nelson的散文集《Bluets》。作者寫出關於各種藍色調的故事,讓我得到靈感。此外,我們搬到德國後,有天走進一座位於石南荒原區的帚石楠花園,發現花圃是按照紫色的不同色調排列,而且每種紫都有不同名字。這些都啟發了我,在最後一章嘗試類似辭典的結構。

黃瀚嶢:你的前後兩本書對中文的運用很有意思,譬如前本書英文名稱《Two Trees Make a Forest》,來自中文字的「雙木成林」。如果中文書名就叫「雙木林」,也頗具詩意。在《離散的植物》也有不少對中文字的拆解與聯想,請談談你對中文字的興趣?

李潔珂前一部作品《山與林的深處》

李潔珂:老實說,當前一本書準備要在台灣發行時,我有點惶恐,心想:在台灣的人,應該不需要聽我介紹台灣吧?很高興後來收到讀者的正面回饋。所以謝謝你說,我使用中文的方式很有趣,我很感動。
我曾經自嘲,《山與林的深處》就像塞滿中文初學者笑話的集子,每一章都放了簡單到不行的中文字。也曾被朋友告誡,「雙木成林」這個字彙太淺白,用在書名很可笑。

然而,我就是希望把自己牙牙學語的樣子如實呈現,不去顧慮是不是顯得太蠢。前本書提到,我跟著母親講中文只到兩歲,所以來台灣旅行時,中文口語表達就像兩歲嬰孩。雖然成年後重新學習中文,還是不容易。我的中文老師每次教我新的中文字,都會介紹這個字的由來或典故。我發現唯有透過故事及畫面,我才記得住這些字彙。

所以,這個歷程也是關於我如何與中文這個語言相遇,以及如何與它連結。對我來說,面對新語言或是他人習以為常的事物,都是探索未知、發掘驚喜的過程,我希望一直保有這樣童稚的眼光。●

離散的植物
Dispersals: On Plants, Borders, and Belonging
作者:李潔珂
譯者:呂奕欣
出版:臉譜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李潔珂Jessica J. Lee

臺、英混血的加拿大籍作家、環境歷史學家。曾獲加拿大溫斯頓非文學類寫作獎(Hilary Weston Writers’ Trust Prize for Nonfiction)、博多曼-塔斯克山岳文學獎(Boardman Tasker Award for Mountain Literature)、班夫山岳圖書獎(Banff Mountain Book Award)和加拿大皇家銀行泰勒新銳作家獎(RBC Taylor Prize Emerging Writer Award)。前作有《轉身》(Turning;暫譯)、《山與林的深處》(Two Trees Make a Forest;繁體中文版由臉譜出版)及童書《名為家的花園》(A Garden Called Home;暫譯),另與他人合編文集《狗之心》(Dog Hearted;暫譯)。她是《柳蘭評論》(The Willowherb Review;暫譯)創刊編輯,並於劍橋大學教授創意寫作。現居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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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陳歆怡(文字工作者)
    2024-10-01 11:00 離散的植物, 多元身分, 植物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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