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一集范琪斐的「斐姨所思/阿姨想知道」網路節目談等距外交,我的學生朋友看到播出之後,擔心我這誤闖網路叢林的小白兔是否會被節目留言板燒到無法自持,來訊叫我別往心裡去。我大笑回他,從三月份與幾位朋友的「反戰聲明」在網路上被圍剿之後,我就像染過一次流行病毒,對此已經免疫了。「那麼,歡迎來到當代網路媒體環境」,朋友說。
兩小時訪談剪成不到半小時節目
在范琪斐表示歡迎暢所欲言、節目可長可短的前提下,我與主持人錄了兩小時的訪談。而被後製團隊剪成不到半小時的節目裡,我在答問時涉及對中國問題與美國政治現實的看法,大多被整段的刪除;讓觀眾看到的剪接結果,是主持人「邏輯清晰」、理直氣壯的犀利詰問,和我被已堆積幾千位網友在留言區同聲恥笑或詆毀的「天真弱智、邏輯混亂、投降舔共」的閱讀效果。當然,即使將訪談內容完整播出,我猜已經站好立場的同溫網民,不少人評價仍會是一樣的。
范琪斐在認可節目以這樣的剪輯取捨方式再現我們的訪談後,於這集結束前與其搭擋主持人發表各自的takeaways時,她說了三點。第一,范琪斐說了「其實我們談得蠻久的……(剪成只剩半小時)目的是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觀眾看到他的邏輯、看他是怎麼想的」;第二,「他從頭到尾沒有提出(避戰)可行的方法」;第三,「他談美國步槍協會(NRA)影響美國國內社會安全,和軍火商影響美國國際政治,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實在太跳tone了,我無法接受」。
這樣的節目製作手法恐怕有點技術犯規。我沒有看過一個媒體文化相對進步的國家,在時事訪談節目之後,還回頭對來賓的意見評斷一番的作法。既然只能以事後隔空對話的方式,我的簡單回應是:一、這種砍掉四分之三講話的剪接方式,目的恐怕是想讓觀眾/粉絲看到節目製作團隊編排出來的我的「奇怪邏輯」;二、我一直在談避戰的其他可行方法,只是主持人認為那個方法不可行,因此就等於我沒提出;三、范琪斐忘了我談美國軍火商左右白宮與聯邦政府的討論,被後製同仁整段拿掉了,然後說我太跳tone。
針對這樣理不直而氣壯的「後設」批評,我只好把被刪掉的講話裡被跳的tone於此做一點連結。我在訪談中說,美國的政治很大程度被利慾薰心的武器供應商與軍火商把持了,因此在他們國內的社會安全問題上,即使拿著槍作無差別殺戮的事件已無日無之,因為存在像步槍協會這樣的國會遊說團體,禁售槍枝武器的法案永遠無法通過。同時,軍火製造公司的遊說與政治獻金遍及兩黨、白宮與國會,因此美國政府的主要智庫會建議盡量對各國售武,讓戰爭成為必要或者方法。
軍火製造公司的遊說與政治獻金遍及兩黨、白宮與國會,因此美國政府的主要智庫會建議盡量對各國售武,讓戰爭成為必要或者方法。(美聯社)
有證據嗎?參照中研院歐美所盧倩儀教授提供的最新公開資料,美國獨立媒體The Intercept的一篇報導〈拜登正在向世界大多數專制國家出售武器〉(2023.5.11.)指出,冷戰以來美國一直是世界最大的武器交易商,每年出口的武器約佔全球40%。美國政府擔任軍火製造與販賣的中介,先向一家私人公司購買軍火,再將之賣到國外。儘管白宮宣稱支持全球的民主與自由,但美國在2022年向全球57%獨裁政權出售了武器。
在另一個獨立媒體TomDispatch的〈21世紀軍工複合體:毫無道理的過大影響力(已不是你祖父時代的軍工複合體)〉(2023.5.4.)一文裡,兩位五角大廈專家Hartung與Freeman,引用「瑞典國際和平研究機構」(SIPRI)對全球軍事花費的年度報告,列出以下這些事實:軍工複合體透過智庫來形塑國防安全論述,而超過75%的美國頂尖智庫(如CNAS與CSIS)接受軍工複合體贊助;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華爾街日報等主流媒體引用這些智庫的意見,四倍於他們引用未接受軍火商贊助的智庫意見。
「斐姨所思」想達到怎樣的效果?
而這些智庫與政府也犯了嚴重的旋轉門問題,他們先待智庫,之後就進了政府;軍火商包養的政府說客有820人,比美國國會議員還多,他們也透過旋轉門進出政府任公職,或者曾經擔任過政府官員。軍火商的政治獻金手筆很大,過去兩次美國大選,光是洛克希德等三家軍火公司的政治獻金即高達七億五千萬台幣,集中在參眾兩院的國防與軍售委員會。這些調查數字還有很多。相信美國是台灣唯一「盟友」的媒體人與學者,是否願意看一眼這些事實?
對於參加這樣一個網路談話節目的經驗,我其實並不想於此重新說一次我對避戰的主張;既然這個議題的討論已經擦槍走火的炙熱展開了,日後有的是論辯的機會。我比較好奇的是,「斐姨所思」這個節目,究竟想達到怎樣的效果或目的?
即使節目從專業製作的角度有些技術犯規,或主持人兼監製范琪斐在提問時,也由於必須站穩一個立場而顯得有些急切,但我的印象是,她仍然努力希望表現出一個專業新聞工作者的形象,我相信這也是她的自我期許。我更不認為,「斐姨所思」在談政治議題時已經是一個綠媒,而主持人則是另一個替民進黨兩岸政策抹粉的媒體人(也許另一陣營的讀者也要笑我天真了)。主持人提問時的急切,反映了她仍有一定的真誠,只是因為我的提法無法扣合她的邏輯或認識。
「斐姨所思」雖有廣大的同溫層觀眾,但不是所有看此節目的人都是綠營網軍或側翼。我認識的好些位朋友都常收看此節目,包括一位「反戰聲明」的連署學者,這可能反映了范琪斐的節目贏得了專業上肯定。她主持與提問的風格我也欣賞,政論節目的主持人本來就應該不假辭色的替觀眾追問受訪者。
只是,當她直接站在反對者的既定立場上質問受訪者,且不讓受訪者的意見完整表達,就逾越了專業主持人的角色。必須如此處理我的訪談,是否會與這兩個主要原因有關:一是主持人兼監製對美國價值(美國的民主、民意、多元文化等)的基本信念,二是她對鞏固網路節目訂閱人數和主要觀眾群/粉絲之政治立場的考量。而後者的因素可能大於前者,我分別做點鋪陳。
范琪斐不能接受我「疑美」的意見
范琪斐曾擔任幾家國內電視新聞台的駐美記者二十餘年,對美國政治事務的操作應該非常熟悉。在與我的訪談,和同時上線的對陳方隅教授訪談的最後評論裡,她也認為不該毫無保留的相信或依賴美國(只是主持人的這個看法在另一個訪談中只是輕輕帶過,而陳教授也沒有特別回應這個問題)。但對我的「疑美」意見,超過了范琪斐能夠接受的程度,因為我不認為美國的民主或所謂的多元、民意,是如她所相信的那樣。
這不特別是范琪斐的問題,而恐怕是浸泡在美國或台灣主流商業媒體裡的許多新聞人常見的共同問題:習慣性地以表面或現下的資訊(甚至只是某些人云亦云的說法)進行觀看與判斷,而不太願意或不習慣審視歷史的、複雜的脈絡性因素。專業新聞人不會願意做假新聞,因為他們自我期許要堅守專業主義精神;但是,一種簡化的、去脈絡的對現實問題的理解方式,一樣會對閱聽大眾產生認識不足導致結論錯誤的結果。
更嚴重的,是今日網路媒體「流量至上」的問題。網路流量或訂閱/粉絲人數,創造了也主宰著網路新聞時事節目的內容方向、呈現形式、廣告收益、捐款數字、作為公眾人物或意見領袖的聲量、影響力、權威性、甚至虛榮感,以及,「民意」。一位有著自我期許的、理性的網路主節目持人或意見領袖,一開始應該都不會希望「流量主義」是他們在乎或追求的事,但可能也不太願意承認,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被這個東西制約或綁架了。
我不太相信范琪斐希望看到她的觀眾變成節目留言板裡那樣眾口一聲的同溫部隊,我猜想隨時得忙著同時做幾個節目的她或製作團隊,也未必有空去看那些數以幾千計的留言。也許他們知道這一集或每一集的節目都有多少穩定的點閱、留言和捐款數目,就夠了。但同溫層愈趨同質的好惡立場或出征語言,是這個節目的團隊想要的結果嗎?
作者質疑,許多人習慣性地以表面或現下的資訊進行觀看與判斷,而不太願意或不習慣審視歷史的、複雜的脈絡性因素。(美聯社)
一位觀眾獨排眾議,在我這集訪談節目後留了這樣一句話:「來賓談的是政治,主持人談的是政治正確。」這很有趣,因為在2020年秋天,范琪斐在別人節目裡「政治不正確」地談她不支持川普的原因,就被網民圍剿的「炎上事件簿」,讓她在今年初製作了一個「范琪斐到底有多在意之側翼片段大整理」的過年特別節目。
羞辱暴力的語言排山倒海而來
這集節目組合了一年來她與不同受訪者談此話題的片段,包括陳信聰、王世堅、周偉航等許多來賓都說得很好。主持人一開場認真用力的表示,側翼問題對民主有非常嚴重的傷害,她看到美國的側翼網軍已經發展到了很極端的地步,例如攻擊國會等。(然而,主持人在對我的訪談時,又認為我對美國民主的批評過於簡單。她在不同節目裡講不同觀點的自相矛盾,也令人納悶。)
媒體人周偉航在該集節目最後,清楚指出了這種黨同伐異之網路文化的問題。他說:「側翼網軍的最大傷害,就是它讓我們真正期盼的一個民主社會有的多元溝通消失了。民主社會一旦停止溝通,就變成各種意識形態的宗教式信仰;它本身沒有檢討的力量,就是信我(某政黨或某個人)就對了。民主變成比人多、比誰會煽動情緒,它就走向民主政治最壞的一面,走向民粹。」
我從不認為自己的意見一定正確,或者反對方一定得接受,否則就是拒絕溝通,或破壞言論自由。然而,聲音很大的反對方,是否正以這種姿態在談問題呢?無論反戰或疑美,網軍一看到這樣的意見,圍剿的羞辱/暴力語言馬上排山倒海而來。這是不同意反戰意見的理性的媒體人或意見領袖們希望看到的效果嗎?我很希望知道我尊敬的幾位研究網路文化現象、也是「反反戰」立場的朋友們能夠告訴我,我們究竟可以如何不讓這樣的文化繼續在台灣公民社會被鼓勵,或坐視不理,使它如癌細胞般擴散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很快將出現一個準法西斯的「美麗新世界」?
這件事,不但阿姨想知道,阿伯也想知道。
※作者為政大傳播學院前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