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策展人兼作家Greet Bruloot在紀錄片《Dries》中,為Dries Van Noten下了最好的註解:「在數十年的生涯,Dries一直是專注工藝的設計師。我們如今處於這個時尚已演變為『產品至上』的業界,Dries卻依舊將自己的情感與熱情融入創作之中。這正是他在全球取得成功地位的關鍵。」
常被新世代稱為「安特衛普六君子(The Antwerp Six)顏值擔當」的Dries Van Noten,在鮮少情緒波瀾的淡然神態下,總是文質彬彬地穿著白襯衫或海軍藍針織衫,優雅地穿梭在他55英畝大的花園和6層樓的獨棟工作室之中,種花、設計,數十年如一日。
佇守在安特衛普郊外這座彷彿與世無爭的夢幻莊園中,致使很多人遺忘了,Dries的內心自40年前便充斥著熱烈的反叛,至今仍滿懷對世界的深刻情感、細膩觀察。即使性格低調,他的設計即訴說著一切——印花與色彩鮮活地碰撞綻放,建築感的廓形重塑女性的身軀,訂製服般的工藝注入溫度。隱晦又張揚,既炙熱卻清冷,看似簡約又滿載細節的美,就是Dries Van Noten。
要形容Dries的設計必須使用非常多形容詞堆疊,因為他自始至終傳遞的都是複雜的情緒,而非一種特定形式。他的設計無法被定義,每一抹溫柔都讓人捨不得錯過,而每一項細節的根源就是Dries所注入的情感,一種當今業界匱乏的——安靜而直抵人心的感動。
從反叛獲得能量,安特衛普六君子
安特衛普,沒人能想到這座比利時的城市能在時尚史留下如此重要地位,這也是Dries Van Noten的根基。
出身服裝世家的他,爺爺是裁縫,父親從事精品貿易,不僅在鎮上經營服裝店(當時的安特衛普完全沒有連鎖店和大百貨的存在),更經常出差往返於米蘭和巴黎等地選購高檔時尚單品、珍稀布料、紡織品……因此Dries自十多歲便隨家人遊歷各時尚之都,漸漸奠定成為時尚設計師的願景,他說:「我自家人承襲了對服裝的熱愛,是他們讓我從小沉浸於紡織工藝與製衣技術的探索中。」
後來他進入了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與Ann Demeulemeester、Walter Van Beirendonck……等設計師結為好友,即便每個人的風格截然不同,但打破現有體制的「Anti-glamour」美學與精神卻是一致的,Dries Van Noten形容:「當時的我們充滿能量、亟欲突破傳統桎梏,毫無任何金援,任憑自己的方式行事。」1986年,Dries成立品牌那年,他們一行人開著小巴來到倫敦舉辦半游擊式的時裝秀,憑藉低成本的原創設計震撼了業界,媒體爭相報導,卻因他們的名字太長太難唸,而衍生出「安特衛普六君子」這傳奇的稱號。
Dries解釋:「比利時的時尚本質一直圍繞著『實驗性』三個字,而這實驗性,奠基於設計師自歷史與地理淵源所生成的個人藝術觀點。」不過既要貫徹「實驗性」,又能穩定維持品牌營運,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尤其當年的六君子和Martin Margiela全紛紛卸下設計師身份或出售品牌,唯獨Dries,在常規體系之外開闢了自我的營運之道,至今仍溫柔堅毅地佇立著。品牌直到2018年被Puig集團入股前,維持了近32年完全的獨立運作,如今在集團的投資下,Dries仍手握著主要的設計權與主控權。
花的哲學家,自然永不遷就任何人
花園和時尚建構Dries Van Noten的生活,色彩與花卉印花則是其作品中最鮮明的標誌。Dries工作室和住家依舊,他喜歡安特衛普與巴黎等時尚都市間的疏離感,彷彿他仍是個從未屈服於體制的局外人,享受著歲月靜好。
日常,他和伴侶兼商業夥伴Patrick Vangheluwe、一條狗,生活在一幢新古典主義的老別墅,米白色建築週遭圍繞的是那片巨大幽美的花園,春季繁花蓬勃盛放;秋季朦朧薄霧籠罩,還有一隅是荷蘭頂級景觀設計師Piet Oudolf的造景。溫柔的色彩令人心醉,詩意漫於清風,這座花園即如Dries的服裝,絢爛而不流俗,美中富藏生機。
他常稱自己為「園丁」。這座上萬坪的花園由這位設計師親自悉心照料,除草、播種、採摘收成…..他會注意到哪一朵花開晚了、哪一株植物凋落早了,甚至,他曾在工作到一半時告訴同事:「抱歉了各位,我必須回家去,我得去做果醬了。」再重要的時尚工作也無法耽誤「農務」,因為,Dries透過園藝參透了最重要的真諦——自然永遠不會遷就你。
「作為設計師,你極力控制每一件事,甚至在秀場上呼風喚雨,但在這裡(花園),你毫無辦法。」他說。「我非常鍾情大自然未知的一面。」Dries常將園藝和時尚做對比,「我很清楚種花和作為設計師兩者之間的相對性:自然讓你學會等待,時尚則是永遠在追趕與淘汰中輪迴;在時尚產業,你必須掌控著一切,但自然,總是帶給你意外的驚喜。」
時尚的驅動力是變化,唯有花,使他緩下腳步等待,順應自然的規則,享受自然的賜予,從枯萎荒蕪中挖掘浪漫,Dries補充道:「這也是為什麼我這麼喜歡在設計中融入花朵印花,它們傳達了各種面向的訊息。」花朵,開啟了他與生命的另一段對話。
疫情期間的省思,限制才會激發可能
「我深信,作為一名設計師,總會遇到恆久的限制。不過也正是因為限制帶給你挑戰,讓你學會成長,讓你更深刻地去思考。」究Dries Van Noten的一生,在不斷地挑戰所有限制,不斷地質疑與推翻規則,不過,是以最安靜審慎的方式。學生時期,他的老師 Prijot 認為牛仔褲是窮人穿的,女人最好的髮型就是束著髮髻,而Dries透露:「反抗老師,讓我們學到最多東西。」現在的他也一樣,不只一次批判當今的產業,「對許多品牌來說,時尚已成為一門生意,扼殺了對設計的熱情。」他想改變,想挑戰體制下的規則。
因此疫情期間的留白,業績的削弱,製衣工廠的停擺,給予Dries關鍵的反思時間,「我們被迫去思考未來究竟什麼是真正重要的?甚或是,未來還需要時尚嗎?」於是,Dries於2020年發起連署的公開信,旨在呼籲時尚體系改變辦秀與上架商品的時程,這封信震撼了業界。但少了大集團的參與,最終,時尚體系在疫情後可說幾乎沒有改變,可Tim Blanks依然稱他為「深思熟慮的挑釁大師」,這形容再貼切不過。
疫情後,Dries有了這番領悟,「我渴望在種種限制之中尋覓生機,希望我的創作能包容所有個體,保持開放包容的心態,而非重複一味的千篇一律;同時這些創作能探索當下、鮮活的美,而不是過去既有的美;人們試著從更渺小、更親密的事物中去挖掘美,而非在宏偉的姿態下汲汲營營。」
2023春夏女裝:黑暗中綻放的鮮活新生
「對我而言,這系列就是樂觀主義。」Dries Van Noten這麼解釋他的2023春夏女裝秀。
「這是我很長時間以來的第一場實體秀,」準確來說是30個月,「所以我想,讓我們從一個全黑的正方形開始——從零出發。」Dries指的是俄羅斯前衛藝術家馬列維奇1915年的作品《黑方塊》,藝評家們認為,黑方塊象徵著不曾止息的希望,所有的變化和色彩皆以此為起點迸發而生。
而Dries 2023春夏女裝大秀的故事就從一系列的「黑」揭開序幕。開場全黑的繭型大衣,以網眼科技材料打造,Dries僅以一支別針為其前襟的美妙的扭轉與皺摺定型,瞬間重塑大衣的輪廓,接連數套材質、工藝各異的黑,一氣呵成,Dries解釋:「黑色象徵著材料、紋理、廓形,這真的很棒,因為我們想創造非常堅韌,卻同時柔和的事物,為其注入荷葉邊、織紋、褶皺、破壞和繩結織法、鉤針等所有工藝細節。」廓形與材質漸漸由雕塑感的硬挺轉化為流動柔和的鬆弛,黑色的靜更凸顯了Dries技術的高超。
接著,場上的服裝漸漸染上色彩,最初是低彩度的淺色,混合水洗、褪色的效果,彷彿被細雨浸潤沖刷後的花園,淡青檸綠色的西裝、淺紫羅蘭色的長裙、溶入淺白的雛菊黃色……人們不會忘記:Dries是業界公認,最擅長調和、運用色調語彙的設計師之一。
隨大秀進入高潮,招牌的花卉印花噴發湧現,色彩轉為濃烈,目不暇給的花朵佔據了觀眾視野,「我們想要有樂觀主義的爆發、鮮花和我們所愛的一切。」眾所周知,Dries的印花靈感就是源自他的花園,最後的高潮宛如花朵綻開的鮮活與歡愉,這也象徵Dries對後疫情時代注入的嶄新期盼,自黑暗中破繭迸發出光明,自堅毅中擁抱溫柔,如大秀最後響起的歌曲〈Heart of Glass〉,Dries解釋:「玻璃既堅硬又脆弱,這不正好代表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嗎?」
他坦言,「我對實體秀的回歸感到非常高興,對我而言,時裝秀是一連串創作過程的總結。在短短10分鐘的大秀,你光坐在那,就能感受到數位影片無法傳遞的情緒,這也是我鍾愛實體秀最大的原因。」時裝秀,永遠為那些「用設計說話」的設計師存在著,不曾逝去。
時尚的烏托邦
最後,我們問Dries,當今時尚界還有誰擁有如安特衛普六君子般的實驗精神呢?沒有批判,沒有比較,他僅靜靜回答:「我一直認為,如今的創意世界是由無數才華人士的願景所形塑,所以我不想單單歸功於特定幾個人。然而,現在時尚界最美妙之處就在於『全球化』,視野不再集中於過去幾個傳統的時尚強權都市,如今的發展儼然更加多元。」
這是Dries真正所樂見的時尚產業,來自世界各地的美學百花齊放,不用每間品牌都必須靠賣包包才能存活(他是極少以成衣系列獲利為主的品牌),就如《T Magazine》所言:「Dries的商業性,公司長遠性與健全體制,不斷提醒著我們,時尚最吸引人的之處,是當它作為一種純粹的美學表達而存在時。」謝謝 Dries,至今仍堅持著這樣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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