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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來了以後將怎樣,我的棘杖會不會開花——追念台灣老一輩詩人瘂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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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10月15日08:34 • 發布於 10月15日08:27 • 顏純鈎
台灣詩人瘂弦於溫哥華時間11日逝世,享耆壽92歲。(圖片取自瘂弦臉書)

定居溫哥華多年的台灣老詩人瘂弦日前辭世,本文標題便是他短詩《乞丐》中的兩句。「棘杖」是乞丐手上荊棘做的手杖,春天來了,我那支棘杖上會不會開出花來? 乞丐身無長物,只剩下美麗的想像。

我最先知道瘂弦,便是讀他的《乞丐》時驚為天人。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大陸朦朧詩還沒有誕生,我把詩抄給在大陸高校教中文的大哥,讓他開開眼界,知道現代詩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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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打電話給老作家古華,他與瘂弦是最接近的朋友。古華兄說瘂弦已多年臥床不起,謝絕朋友探望,打電話給他也沒有人接。詩人晚年病魔纏身,相當寂寞,以他樂天健談的個性,很難想像如何熬過日復一日的孤獨。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在香港晶報當校對,晚班消夜後總有一段相對空閒的時間,那時台灣聯合報和中國時報,就是最助消化的讀物。很久以後我才知道,聯合報副刊總編輯,就是我長久仰慕的詩人瘂弦。

當年台灣兩大報副刊,對香港讀者來說相當前衛。香港還是滿版密密麻麻的文字,瘂弦主理的聯合報副刊,版面最大的特色是中心位置有一幅佔地頗廣的插畫,用充滿動感和大膽想像的構圖衝擊讀者的視覺。每次打開副刊,先被那幅插圖震撼,然後再看其他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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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文學副刊刊登純文學創作,中間一篇大塊文章包括小說散文和研究,四周有幾個不大的專欄點綴,版面設計新穎別致,是香港報紙副刊無法企及的。我從台灣兩大報副刊上,吸取了無窮盡的文學營養。

瘂弦是最早向台灣讀者介紹大陸作家的編輯,當年大陸開放,老作家大批「出土」,新作家如雨後春筍,瘂弦通過香港文學編輯古劍聯絡內地朋友,向台灣讀者逐一推介大陸新老作家,為後來數十年兩岸文學交流作了拓荒者。

我與瘂弦認識的經過也是一種緣份。有一晚香港文人聚會,席上有戴天﹑潘耀明等人。戴天一見面就問我,說最近有沒有寫小說,我說剛寫了一篇以六四為背景的短篇,給了明報月刊,可惜他們不用。

戴天也不客氣,當場問潘耀明,說顏純鈎的小說你都不用?戴天抬舉我,好像我的小說不採用不是我的問題,是明報月刊的問題。潘耀明當時有點尷尬,只說是編輯退的稿。

那晚回家後,接到戴天電話,叫我把小說給他,他要推薦給台灣報紙。次日我即將稿子影印寄給戴天,過幾天,戴天又打電話來,說聯合報副刊主編瘂弦回覆,說小說寫得不錯,他們會用。

好像是一兩年後,我拿到台灣新聞局主辦的電影劇本徵選入圍獎,要去台灣領獎,我就向戴天要來瘂弦的電話。到了台灣打電話給瘂弦,到他編輯部去坐了一會。瘂弦想約我晚上吃飯,我因為人微言輕,不敢打擾他,便婉辭了。

再後來,瘂弦多次受邀到香港浸會大學和嶺南大學任駐校作家,我都有機會在校方的招待會和晚宴上見到他。再後來,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我移民溫哥華,那時瘂弦也早已在此地定居,有幾次我們在加華作協的聚餐時見面。有一次他和古華到我列治文住家,我們閒坐一回,然後各自開車去一個節日巿集,到了那裡人多,走一走就走散了。

瘂弦天性爽朗詼諧,富於幽默感,每次與他見面同席,他都是聊天中心,出口成章揮灑自如,很樂於也善於作腦筋急轉彎,每每令人捧腹大笑。富於幽默感的人特別機智,他們觀察人情世故又特別刁鑽,往往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和他們聊天是很好的享受。

瘂弦住得遠,來往不多,另一位台灣老詩人洛夫,卻和我同住在二號路,只隔幾個街口,因此和洛夫先生來往較多。洛夫也去世多年了,他晚年時常去大陸訪學,到處演講,和文友學生相處,使他晚年生活活色生香,這一點恰與瘂弦相反。

我比較喜歡瘂弦的詩,他的詩流麗如話,善於捕捉生活細節,意象運用出神入化,詩句講究節奏,富於音樂性。各位如果有興趣,可以到網上找他的作品來讀讀,他那首《乞丐》,模仿一個無處棲身的人沿門托缽的苦澀和灑脫,整首詩就像獨自吟哦的夫子自道。

洛夫的詩比較艱澀,余光中的詩有時做作,沒有瘂弦那樣的揮灑自如,平白如話,而那種內在的調性卻令人著迷。詩和小說不同,詩是一個人內在世界的外化,是他性情的自我渲洩,讀一個人的詩就是讀他這個人。所以不了解瘂弦也不要緊,讀他的詩就可以了。

當年溫哥華,瘂弦洛夫之外,香港的梁鍚華教授也在這裡,還有大陸來的古華,我們時有往返。胡菊人先生也是久仰的前輩,有時會在作協的晚會上見面。那真是一些好日子,老一輩還活力充沛,我們這一輩正當盛年,感覺上中國文化一脈相承,即使人在天涯海角,回望故國河山,感念人間美意。

讀小說是透視人世,讀詩是陶冶性情,懷念瘂弦,深知我一部份人格,是經過瘂弦的詩熏陶的。

(從網上逐字抄來瘂弦寫給他妻子橋的一首情詩,貼在下面與各位分享)

給橋——瘂弦

常喜歡你這樣子

坐著,散起頭髮,

彈一些些的杜布西

在折斷了的牛蒡上

在河裡的雲上

天藍著漢代的藍

基督溫柔古昔的溫柔

在水磨的遠處在雀聲下

在靠近五月的時候

(讓他們喊他們的酢漿草萬歲)

整整的一生是多麼地

多麼地長啊

縱有某種詛咒久久停在

豎笛和低音簫們那裡

而從朝至暮念著他﹑

惦著他是多麼的美麗

想著,生活著,

偶爾也微笑著

既不快樂

也不不快樂

有一些什麼在你頭上飛翔

或許

從沒一切什麼

美麗的禾束

時時配置在田地上

他總吻在他喜歡吻的地方

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

樹葉和草鳴

要作草與葉

或是作陣雨

隨你的意

(讓他們喊他們的酢漿草萬歲)

下午總愛吟那闋聲聲慢

修著指甲。

坐著飲茶

整整的一生是多麼長啊

在過去歲月的額上

在疲倦的語字間

整整一生是多麼長啊

在一支歌的擊打下

在悔恨裡

任誰也不說那樣的話

那樣的話

那樣的呢

遂心亂了

遂失落了

遠遠地

遠遠遠遠地

(本文轉載自作者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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