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診前例行瀏覽一下掛號患者名單,有些是老病人來追蹤的,可以先開檢查單節省她們的等待時間;有些回診看報告的,就先點開檢查報告,瞭解一下哪幾個病人需要特別叮嚀或進一步檢查治療。咦?有個十九歲病人,性別顯示為「男」?婦產科除了不孕症門診偶有男性來檢查精蟲,再者是丈夫和妻子一起來諮詢檢查家族遺傳疾病的,我的門診怎會有十九歲男性?「掛錯號的吧。」我朝跟診護士笑笑,有時候是前檯掛號人員輸入錯誤,若有時間我們會提醒前檯更正,但有時門診一忙,過號了,就算了。這次那個「男」,以為是空號,想不到,門診叫號鈴一響,病人真的走進來了。
很高,大概有一百七十四公分以上。打扮花了很多精神,荷葉邊長裙、烏溜溜長髮,頭頂是最近流行的粉紅色大蝴蝶結髮箍,刷了睫毛膏的長睫毛、寶藍色眼影、粉色唇蜜,雙頰還有淡淡的腮紅。因為又高又是長裙,彷彿是一抹很長的影子走進來。「她」是我在門診接觸到的第一個跨性別個案。
「嗯,有哪裡不舒服嗎?」和對其他病人一樣的詢問與微笑,我面對著「她」。仔細一看,可以看到撲了粉底的那張臉底下,是一個不脫稚氣的男孩,一點點冒頭的鬍子應該造成上妝的不小困擾。額頭側方還有兩顆青春痘,畢竟還是個年輕孩子。
「我要來拿避孕藥。」很輕柔的聲音,當然,聽得出來是特別挑選了音調。他的喉結還在。
「你可以告訴林醫師為什麼你要拿避孕藥嗎?」我微笑,不想讓他覺得我在質問,我給了一個側頭傾聽的表情。
「我的朋友說這樣皮膚會比較好,而且,胸部會比較大一點。」他有一點害羞,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擦了指甲油,修得很漂亮的手指,只是男生皮下脂肪少,指節很明顯。
「嗯,你還沒有接受手術吧?」我問,一切都瞭解的那種態勢。
「我家人不肯幫我簽手術同意書,我要等我滿二十歲才能手術。現在先賺錢存手術費。」知道我是瞭解的,他好像鬆了一口氣。我看一下電子醫療系統上他的年齡,十九歲又三個月,還要等將近一年,才能以成年的身分簽訂契約或手術同意書。
「所以你想先靠吃藥來讓胸部變大一點?」我問。
「對啊,我網路上的朋友跟我說可以先這樣。」他有點開心了起來,像是知道了一個好方法似的。
「唉呦,假如你們真的以為吃避孕藥就可以讓罩杯從A變成D,那還需要整形外科醫師嗎?」我常得在門診澄清這種謠言。拜託電視上的女明星就老實承認,是靠整形醫師才有可能其他部位都瘦下來,只有胸部一直長大吧,不然老是有人來跟我要避孕藥來豐胸。「況且假如有用,那婦產科的和護士不就都胸部很大?」我指指門診護士和我自己,呃,都還算有點程度,說服力不夠,算了。
他有點失望,「沒關係啦,一點點也好。」害羞地笑笑。
「來吧,告訴林醫師你的心理評估做到哪裡了,再來要去哪裡手術,你的計畫如何?」我想知道這男孩清不清楚他該準備的程序和手術細節。
「嗯,我的心理評估還要一年,然後,等我滿二十歲,我要去泰國手術。」他滿懷希望地說著。
這樣的個案,以前稱為「變性癖」或「變性慾」,後來稱為「性別認同障礙」,其實挑剔一點講,哪裡有「認同障礙」,他們很清楚知道自己想當哪一種性別,只是這個認同和生理表現不一樣,或是,和這個社會認為的表現得不一樣,英文則稱為transgender,跨性者。在台灣,這樣的個案必須經過兩年精神科專科醫師衡量鑑定,確定心理上對於性別認同有「障礙」,也就是身體是男性,但精神上認為自己是女性;反之身體是女性,但是精神上渴望自己是男性。衡量鑑定完成之後,再接受手術改變外生殖器,男性包括切除睪丸和陰莖,然後建立人工陰道;女性則是切除子宮卵巢,並做外生殖器的重建,可能植入人工陰莖。手術完成之後,身分證明文件都會改成新的性別。【註解:各國對於這樣生理性別和自己性別認同表現有差異的個案,接受程度不同。有些國家對這樣個案有其他稱呼,自然地接受,有些國家法規能夠允許「第三類性別」或是「未確定性別」。】
「台灣就有很好的技術可以開這樣的手術,為什麼要去泰國呢?」當然我猜這樣手術之於泰國,其專業程度與廣泛程度,大概就像整型手術之於韓國一樣。
「網路上的朋友是去那裡開的。」所有的訊息都是網路上的朋友。這是個多麼孤立無援的孩子。
他的特殊狀態勢必在台灣的傳統教育裡備受煎熬,一定也常被嘲笑甚至被霸凌。年紀還輕,沒有好的經濟能力,也沒有好的武裝能力,很難不去求被認同,但是根本難以被認同。一定是已經跟家裡吵架無數次,掀起了無數次紛爭,甚至被家人背棄吧。加上台灣傳統上還有重男輕女觀念,兒子生出來就是被期望要「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的,男同性戀都難以被家人接受了,更何況是打算把自己變成女人?他的情形,不像台灣某些疾病,多數人都瞭解或者至少同情,甚至成立病友團體、同好團體,一起爭取權益、爭取認同、分享資源,但像他這樣的一群人,勢必是背負著閒言閒語、批評、嫌惡,只好躲在狹隘的社會小小角落裡,彼此分享一點點經驗,而經驗對錯,都要自己去承擔。我好想問這男孩的家人和父母,「你們愛這個孩子嗎?」如果愛,怎麼會捨得放他年紀輕輕就獨自又茫然地尋求瞭解、尋求協助,又要去動一個可能需要數次才能完成的大手術呢?假如我們說家人和父母的愛,是最無私、最不求報答的,那麼,這個孩子只是沒有照著被期待的性別去生活,怎麼就被背棄了呢。
「可能去泰國做手術比較便宜,這個林醫師我不清楚,不過,你這個是大手術,假如沒弄好,會很麻煩喔。台灣這裡的醫師技術好,藥物、麻藥等也可能都比較好一些,況且在台灣手術才方便回診,讓醫師看看你復原得怎麼樣,有什麼併發症也能夠馬上處理啊。去泰國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你這樣有點危險欸。」我對這個孩子有著很多不放心,「至於胸部和皮膚喔,等到你手術完成了,胸部要多大多漂亮,都可以做啊,不要現在吃荷爾蒙啦。手術之後就需要吃荷爾蒙了,皮膚一定會變漂亮的。」我繼續講,「每一個女生都希望自己可以馬上變漂亮,可是你要想一想喔,這麼辛苦開完刀之後,你可能要再用這個身體六十年,現在把它弄壞了,那以後怎麼辦?以後可能會遇到很喜歡你的人啊,所以要先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按部就班,讓自己健健康康地變漂亮好嗎?」很難不多勸他一點。
「所以你不開避孕藥給我喔?」他還是很期待。眨著刷得長長翹翹的睫毛。
「不行欸,你看你的身分還是男性啊,如果我開了避孕藥,健保局會來找我的。」偶爾也要拿健保局出來擋一下,「聽我的話啦,慢慢來,不要浪費錢現在買荷爾蒙,存起來好好做手術比較重要。」
他滿懷失望地離開診間。我想他其實不是沒有別的途徑拿到荷爾蒙,可能只是想謹慎一點,所以來問問我的意見吧。至於聽了那麼一番話,他會不會真的如我建議的,等手術之後再去「弄這些有的沒有的」,我也沒有把握。這是個茫然無助的孩子,甚至假如他沒有辦法好好建立自己的信心和價值觀,手術過後可能還是要靠著那小小的團體彼此協助,困難地面對外面這個殘酷的世界吧。
我遇到所有來門診的跨性別個案都是獨自就診,難以想像他/她們每一個人過著多麽孤寂又獨自忍耐的日子。
一天產房臨時要接生,我結束前一個門診病人,就匆匆忙忙衝到隔壁產房,「給我二十分鐘,很快回來。」留下這句給跟診護理師。她們通常會趁這時候,稍微整理一下門診桌上滿滿的資料,同時對已經報到的病人稍作安排,該檢查的去檢查,該等報告的請衛教室先行協助。這樣,即使門診空了半小時沒看診,也不至於進度落後太多。
「抱歉抱歉!」自然產個案很順利,裂傷也不太大,稍做處理後,我趕忙衝回門診。打開診間門,看到一個男人坐在候診椅上,正確地說,是「躺靠」,他雙腳張得開開的,一手還掛在椅背上,大咧咧地靠著椅背。極短的頭髮,寬大的夾克,垮褲,潮鞋。旁邊陪同的是個中年婦女,看起來跟他有一點小小彆扭著。咦,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這是囂張的家屬還是掛錯診的病人?我點開門診資料,「二十一歲,女」。「他」是跨性別者。
「哈囉,今天什麼問題嗎?」我裝作若無其事,轉頭朝向那位「男生」。
「在問你啊。」中年婦女小聲催促。
「我沒有問題。是她有問題。」那位「男生」抬了抬下巴,意指那個中年婦女。依然是一個手臂掛在椅背,雙腳張開開,躺靠在候診椅的姿勢。
「醫師,不好意思。」中年婦女有點尷尬,小小躹了一個躬,「我女兒說要當男生,我們覺得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中年婦女衣著樸素,說話口齒清晰,感覺上是個讀書人家庭。
「很少有媽媽陪著一起來就診。你的媽媽不簡單。」這樣的個案很少會有家屬陪同,我直接肯定「他」的母親。「他」沒說話,但是表情柔軟了一點。
「所以想要變性多久了?」我單刀直入。看來這個家庭應該已經面對過這個問題了。
「我從幼稚園就知道我不是女生。」「他」臭著一張臉,還警告了一下護理師,「不要叫我小姐喔!」
跟我診的護理師都知道,我這邊有比其他醫師多的跨性個案,因此都會注意稱呼。某一年衛生機關要規範門診隱私維護的法令,象牙塔裡的專家說,「呼叫病人,應避免直呼其名,應先叫號碼之後以姓氏加上先生或小姐來稱呼。」我們到場的臨床醫師笑翻。某醫師說,「我們在鄉下,大家厝邊隔壁都熟,誰在跟你某先生、某小姐,我們有時候直接叫阿明,有時候直接稱綽號,難道我伯公來給我看感冒,我也要叫他二十四號張先生嗎?」我也說,「我門診很多跨性還沒做手術的,健保卡上是先生,外貌上是個長髮桃紅長裙的小姐,你真的要我在門診打開門大喊十七號顧先生嗎?」後來那法令只簡單規範「應有適當稱呼」。這在門診可能是小事情,碰到個人可能變大事情,幸好沒有讓衛生機關說了算。如果就診時怕被直呼名字,那就去VIP門診啊,為什麼要拐彎想一些奇怪的「隱私維護」規範呢?
這幾年來看過的跨性別個案大概有十幾個了。一般人大概很難瞭解,他/她們對於自己的生理性徵有多麽厭惡。生理女性的跨性別者跟我說,每天看到自己隆起的乳房,就覺得好討厭,巴不得「把這兩塊肉切掉」,遇到生理期來時「簡直想死」;而生理男性的跨性別者也說,「我明明是女生,為什麼要長鬍子」,而突出的男性生殖器「根本不該是我身上的東西」、「看到就覺得噁心」。所謂「性別認同障礙」,原因不明,過去曾經有雙胞胎男孩其中一個因意外切除生殖器而被以女性養育,最後恢復男性認同而被研究者佐證「性別天生」的研究案【註解:可參考As Nature Made Him: The Boy Who Was Raised as a Girl, John Colapinto,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New York, 2000. 繁體中文版《性別天生:一個性別實驗犧牲者的真實遭遇》於二○○二年由經典傳訊文化出版。】,也有許多個案證明原先生理性別與自己的性別認同無關,也與性向認同無關。
在人權與性別友善的國家,已經逐漸在男/女二元化的性別定義之外,出現「性別含糊未定」(ambiguous)或者「無性別」分類,有些則是可以待兒童成年之後,再自己決定性別。我在產前遺傳諮詢訓練過程,曾有一件個案,是「純陰陽人」,是罕見的一男一女雙胞胎受精卵,在形成受精卵初始時,就結合成一個受精卵,因此最後胎兒發育時,擁有XY/XX兩套性染色體,也因此在生殖器發育的部分,成為介於生理男性和女性之間,含混無法確認性別的生殖器。
那件個案產前檢查時,雖然已發現有這樣的異常,但是因為性生殖器除了生殖功能之外,並不影響其他生理功能,也無涉智力發育等,這對夫妻決定繼續懷孕並生下來,至於新生兒的性別認定,出生登記先暫登記為女性,未來如何,就待孩子長大後自己決定。
「你開始打荷爾蒙了嗎?」我直接問她。很多個案會自行開始使用性荷爾蒙,男跨女的常常先吃口服避孕藥,女跨男個案則去買男性荷爾蒙來施打。
「打了。」她也很直接。
「欸你們荷爾蒙哪裡買的啊?」連醫師我都不知道除了門診開處方之外,還可以去哪裡要到男性荷爾蒙來自己打。我沒有露出任何「你們怎麼自己亂來」的表情或語氣,反而用一種「自己人聊聊」的態度問她。
「就藥局啊。」她一副「你們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笨」的表情。
「你們去藥局,說要買男性荷爾蒙,然後藥局就給你了喔?」我是真的難以置信。
「嘿啊。」她那個一開始的抗拒與討厭的表情,少了一些。大概發現我不是那種會責備她的「長輩」。
青少年醫學訓練針對青少年的就醫行為,有不同於成人的考量,包括青少年會擔心被責備,而隱匿例如菸酒使用、藥癮、性行為等「可能會被罵」的事實,另外,也因為被父母親帶來就診,對於醫師會有「你跟我爸媽都是一夥」的想法,而會抗拒對醫師表達真正的身體或心理情況。因此面對青少年個案時,建立夥伴關係、確定彼此信任,是相當重要的。當然,這不代表要對青少年個案的現況全盤支持或者協助隱匿,而是在彼此信任的條件下,進行更進一步的溝通與協商。
「所以你月經沒來了?」我確認一下她的生理情況。
「嗯。」好像講到「月經」是多麽讓她難以接受的事情似的,她又出現了抗拒的表情。
「好吧。專業上來說,我希望你等兩年精神科衡鑑、生殖器及性腺手術之後,再開始這些荷爾蒙補充啦。不過你現在使用荷爾蒙,目前的醫學證據上,是也沒有立即傷害的證據啦。」我據實以告,「在跨性的個案,國外的專業建議,是先以自己想要的性別身分生活看看,這對於你確認自己的性別認定,是重要的。不過,沒有必要因為要當男生,就抽菸。」我其實聞得到她的煙味。
她露出「你看吧」的表情,看看她的媽媽。
「醫師,真的沒關係嗎?」媽媽很矛盾,又不希望「女兒」身體受損,又希望能出現問題能當作理由,來停止這一切。
「我可以幫她抽一些血,確認一下肝指數等等。只是根據研究,並沒有報告認為需要特別處理。倒是如果未來做了卵巢切除手術,會因為缺乏荷爾蒙而有骨質疏鬆的問題,到時候還是要好好補充荷爾蒙和鈣質。」其實婦產科專科醫師訓練沒有包含這部分,我是因為這幾年門診遇到這類個案不少,只好找期刊和研究報告來看。
「醫師,她爸爸覺得,她是精神有病。」媽媽有點難啟齒。我相信媽媽也很受折磨。
「這個不是精神上的病。我們已經不把性別認同障礙視為疾病了。」精神科我也是略懂。
「你可以跟她爸爸說嗎?」很多時候,家人是勸不動的,醫師的專業權威雖然討人厭,但有時候也有一點用。看來媽媽雖然無奈,但還是接受了她的情況。
「爸爸有來喔?」早知道就請爸爸一起進來,現在又要從頭講一次,「請爸爸進來好嗎?」進來的爸爸是位高大的男性,頭髮灰白,看起來結實健壯,繃著一張臉。
「醫師,我女兒有神經病!她一定是生病了!不然就是被誰教壞了!」關上診間門,爸爸當著她的面,毫不掩飾地批評。聲音宏亮,略有一點點沙啞。這個爸爸有點軍警氣質,如果不是軍警,也大概是公務員出身。他靠著門,似乎潛意識想與「有病的女兒」保持最遠距離。
「誰有神經病!你才神經病!」病人立刻回到防備的態度。整個劍拔弩張。
「你看!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她有神經病!她一定是憂鬱症!」爸爸也立刻進入極為憤怒的情緒。
他們父女一定已經在家吵了無數次,而媽媽退到牆角,偷偷拭淚。最後,他們在沒有結論的情況下,草草離開了診間。
兩週後的下午,門診來了一對中年夫妻,病人我看著眼熟,但是點開過去的就醫記錄,我沒診療過這位病人。先生看起來是個有點威嚴的高大男人,手上拎著幾張紙頭,卻不像一般病人會遞過來給我看他想問的資料。怪怪的。
「怎麼不舒服呢?」我照常開始問診。
「呃,我最近會頭暈,不曉得是不是更年期。」病人大約五十出頭,說話細聲細氣的。我對更年期的診斷通常嚴格,要先排除其他問題才考慮更年期。
「你月經停了嗎?還是有不規律的出血?會不會不好睡?有的女生會覺得熱潮紅,那你有突然從背上熱得像燒起來一樣嗎?」我開始做排除診斷。她說會耳鳴,還會頭暈,嗯,考慮是否轉耳鼻喉科做內耳檢查。
「醫師,她前幾天帶女兒來看你門診。」先生忍耐不住,打斷我跟病人的討論。難怪她面熟,原來是兩週前的夜診,精神科轉介來那個自行打男性荷爾蒙,外貌像個男人,行為也盡量模擬「男子氣概」,不能叫「小姐」的跨性別病人的母親。
那個中年男人,她的父親,手上捏著的紙張是我上次幫她驗的骨質報告,她因為施打男性荷爾蒙導致停經現象,為了排除是否造成骨質疏鬆,我們安排了檢查。她的父親拿著那份顯示為正常骨質的報告,對我說,「醫師,你能不能騙她說已經骨質疏鬆了,要她停止打藥?」
我明白是什麼狀況了,微微笑著說,「不能騙人吶,而且她成年了,我不能這樣騙她。」上次門診其實已經建議她等變性手術之後再打藥,不過,她是不會聽的。
灰白了頭髮、幾近崩潰的父親開始訴說他的擔心,一直說,「我認為她是頭腦有問題,她精神有病、人格有病!她只是叛逆,不是真的想變性!」今天換媽媽坐在病人診療的位子,只是嘆氣。媽媽的頭暈、耳鳴,其實原因自己也清楚,頭暈來自於長期失眠,而失眠是因為女兒變性的事。我不直接否定這個父親的說法,我知道他對「女兒」其實處在否認期,而通常這時候還伴隨著無力感而覺得憤怒。這父親與這「女兒」,其實已經類似多數父親與叛逆期兒子的相處,但是他心裡一直還覺得那是女兒,很矛盾,很困惑。
母親對「女兒」的這個大改變,已經經過了否認和憤怒期。我猜這個「女兒」應該跟母親的互動其實還不錯,也像多數的兒子和母親一樣,有什麼心事,都先跟媽媽說。這個母親可能看著「女兒」男性化的打扮、極短的頭髮、束緊的胸部,早早考慮過女同志的狀況,心裡有一點準備了吧。
等到女兒跟說自己要「變性」時,不至於一下子感受到從「甜美女兒」變成「男子漢」這麼極端的衝擊。大概媽媽自己也找過資料或者女兒分享過一些資訊,知道性別認同又不同於同性戀。媽媽是知道狀況的,只是,要變性,表示女兒要去做手術,要把身體的某些東西切掉,身為母親一定還是很衝擊,很焦慮,很捨不得的。
「我知道你們一定很難接受。可是像她這樣性別認同與生理性別不符的孩子,其實比你們想像中得多。我的門診一年會有好幾個喔。」我還是希望可以好好讓他們瞭解自己的女兒,「你女兒其實是幸福的,爸爸媽媽會陪著他,沒有放棄她。我門診看過好幾個徬徨無助的男孩女孩,因為不敢跟爸爸媽媽講、不被爸爸媽媽接受、被爸爸媽媽趕出家門,只能靠朋友接濟,靠朋友給一些或許有誤的資訊,跌跌撞撞,非常辛苦。我知道你們心裡很折磨,可是你們真的愛他,我知道。」
這個憤怒的、灰白頭髮的父親細數著「女兒」的暴躁、火爆、不禮貌、怪打扮,我不意外,這其實正顯示出他的「女兒」在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時刻,都想「證明自己是個男人」。
「我遇到跨性的孩子們,男跨女的,總是想盡辦法打扮得比一般女生還要漂亮、還要秀氣,不太穿黑的,不會素顏,不會剪短髮。他們平常一定精心打扮,粉紅色的裙子、長長的頭髮、時尚雜誌裡面甜美女生的模樣。說得不客氣一點,是我們一般女生不太會做的那種打扮,有點過火的打扮。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因為他們要證明自己是女生。」我真心地跟這對父母說我的觀察和想法,「就像你們會非常生氣女兒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要整天跟父母吵架,為什麼要穿成那種樣子,為什麼要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為什麼要抽煙,為什麼要對父母甩門,為什麼爸爸愈是生氣愈是要氣你。」我嘆氣,「他只是想證明給你們看,他就是一個男人,他不是一時錯亂、不是一時糊塗。」
我說著,心裡也難過著。以前學生時期有一個男跨女的同學,他總是跟我們這些女生炫耀,「又有新的男朋友。」「別校的男生說我是我們班最漂亮的女生。」「有社會人士熱情追求我。」他還沒進行變性手術,就找同學陪他去買高跟鞋、買其實用不到的衛生棉。女同學被說比一個男生還不漂亮,覺得不平,不是很想理他;男同學捉弄他,起鬨說女生要會做針線活,他還真的又織圍巾又車圍裙,用盡全力「證明」自己「是一個女生」。聽某個學長說,他做完手術順利成為女生之後,參加系所活動都「穿得很露」,「嚇到沒學長敢單獨載他」。我看著每一件個案,愈來愈能理解,即使他們不需要這麼努力「表演自己」,他們總是不安的,因此想要讓別人知道,我是你們所認定的,典型的、標準的男生/女生。
爸爸還是氣憤難平,一直搖頭;媽媽倒是靜靜地聽我說,再傷心,也認真地想要多瞭解「女兒」一點。「如果你們認同了她的性別,反而讓她不用一起床就要跟你們抗戰,不需要以一言一行都得比男人還男人,來證明給你們看自己是個男人。」我其實超過了一個門診該給的,這個媽媽其實不需要「治療」,而我也沒有什麼可以「治療」她,但是我覺得該給他們一些時間,該多說一點。「你們接受她是個男孩,慢慢的,她可以不用這麼武裝、這麼刻意。」
「爸爸,你是不是可以試試看,跟她用男人對男人的方式溝通。」我知道這很難,「她現在這樣的狀態,她一定也很困擾、很痛苦的。」
這個父親,突然放棄了他的憤怒,我眼前是一張非常困惑,又非常疲倦的臉。
「喔,我一定要跟你們說,性別的認同,跟你們的教養或媽媽懷孕過程,都是無關的喔!沒有研究證實說這些是懷孕過程吃了什麼、看了什麼,或是從小成長過程有什麼問題造成的,她就是天生認同自己是男生喔。」我希望讓他們少自責一點,把能量留著去正面處理父母與孩子的關係,即使,「她」已經成年,是個成年男性。想到那個家裡,有三個人,只要醒著就要反覆想著「事情怎麼會變這樣」和「我就是要這樣」,真的好辛苦。
離開診間之前,媽媽幽幽地說,「我擔心她以後被社會歧視怎麼辦?」
「所以你們一定不能棄她於不顧。」我很堅定地要求著,「你們一定要讓她知道,你們再難過、再怎麼難以理解,你們還是會愛她、支持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功課,而能夠無條件地被愛,是最珍貴的事。我多麽期盼,我的門診裡那一個個因為性別認同而困擾的、因為性向而不被接受的、因為刻板生理角色而受苦的男人女人,都可以無條件地被愛,讓他/她們面對社會的時候,稍稍有一點點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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