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作者里爾克──最理解羅丹的詩人;羅丹的祕密──對勤勞工作的愛
這位大師的祕密,便是對勤勞工作的愛,他是一個不可阻擋的「愛者」。他是一個永遠懷抱渴望、永遠充滿熱情的人。
1902年,26歲的里爾克,親赴法國默東,以弟子取經之姿,與時年61歲,享有國際盛名的雕塑大師羅丹近身相處,大師的「必須努力工作」和對「物」的觀念,深深影響詩人以後十年的創作觀。
里爾克以生動之筆呼應了羅丹雕像中的動感,讓羅丹的一座座雕像在他筆下活躍起來。本書如文字展廊般,是羅丹的雕塑傳記,也是一本充滿文字神采的文學之作。書中談及「物」與「美」的關係,是里爾克從羅丹提煉出的藝術論,他以詩的語言和見解,述說羅丹的藝術深度,為讀者搭建了一座通往羅丹雕塑世界的橋梁。
藝術家奧古斯特middot羅丹(Auguste Rodin,1840-1917)。相片由攝影師Dornac即 Paul Marsan攝。檔案:Larousse, Paris。相片:Bridgeman Images
創作是尋找偉大事物的恩賜
羅丹未成名前是孤獨的,成名後也許更孤獨,因為名氣基本上只是在一個名字之上加諸種種附會而形成的集合體而已。
為圍繞在羅丹身邊的人,解開他們對與羅丹有關的種種訊息之困惑,是一項相當繁重的工作,實際上也並非必要的。眾人只是因為一個聲名鵲起的名字而聚在一起,而不是為了那些遠超過響亮名字極限的作品。這些建設如同一片無名的草原,又如地圖上被標示著名字的海洋,在書籍和眾人之間,存在著遙遠、波瀾起伏,以及深邃的距離和特質。
下面準備評述的作品,就像一片經年累月從未停歇生長的森林,顯出其多年來不間斷成長的樣貌。當我走過作品的千種形態,將會懾服於它們的想像與匠工,會自然而然地想要找尋那雙可以巧奪天工創造的手。因為我們知道人類的手有多麼細小,容易疲倦,而那雙手卻能維持在短促、有限時間中的靈活運轉。面對著這些或如千手存世,或如晨曦前齊心合力完成工作的手,不禁讓人想要知道指揮著這些手的人,他究竟是誰?
他是一位睿智長者,他的一生無從講述。他的生命與一個偉大時代緊密交織,一直到老年,彷彿我們經歷了數百年的未知。也許它源自一個童年,一個窮困童年,黑暗、摸索,前途無法定奪的童年。也許那童年至今仍存在著,在某個地方,像聖奧古斯丁說的,走到不知名的地方了。也許它會保留著所有過往時光,在盼望與放棄,猶豫不決與長久需求中,形成一種無所失亦無所忘的人生。這樣的人生吸取了所有事物的變化,只有這樣的人生才能創造出飽滿充實的作品,也只有這般人生才能讓一切事物在他的覺醒中合而為一,毫不忽視,充滿著青春的活力,不斷朝著崇高的創始起伏前進。
也許有一個時機,將會有人去描述這個生命細節,並訴說某些逸事及衝突。有人會說到一個經常忘記吃飯的小孩,因為對他來說,用一只笨鈍小刀在一塊粗木上雕刻這樣的事比飲食還重要。有人會從這個孩子聯繫到一個步入成年的年輕人,而且想當然爾預示著,日後他必成大器。
也許這樣的觀念同樣發生在五百年前,一名僧侶對年青的米歇爾.科隆貝說:「工作吧,年輕人,盡情地仰望聖波爾的教堂塔樓,欣賞同伴的美好作品!仰望,愛著全能天父,你將會得到偉大事物的恩賜。」可能在羅丹開始創作的某個十字路口上,就有某種聲音在他內心說話,那就是:「你將會得到偉大事物的恩賜」,而那正是羅丹要尋找的。
對造型藝術的追尋
羅浮宮展廊為年青藝術家裝備了光芒四射的古典世界視野,有如南方的天空及可見的海洋,遠處更陳列著其他沉重石像,彷彿從遠古文明跨入了尚未存在的將來。還有一些躺著似已入睡的石雕,好像隨時會在某個大審判日醒轉,它們沒有沾染上半點人間氣息。此外尚有一些石頭,它們一直保持著新鮮的動靜姿態,好像才被藝術家捕捉,用來送給偶然路過的孩子。
洋洋灑灑的偉大石雕作品往往充滿著蓬勃的生機;而那些不為人注意、微不足道、無名的小東西,內在深處同樣充滿生命躍動的生機。即使它們一動不動,也蘊含著千百個剎那動作,在寂靜與無數動態之間,保持著沉著的均衡。
那裡還有小型雕塑,特別是動著、或伸展、或蜷伏的動物,即使是一隻安靜棲息的鳥兒,仍顯出其飛翔狀態,它的背後可以看見一整片天空,當羽毛從遠方拉近垂落,且讓翅膀舒展開來,那真有若垂天之雲了。類似的情景,還可見於一些大教堂飛檐上的靜寂矮小動物,它們畏縮在支柱下,懶洋洋地好像不堪負荷重量。還有犬隻、松鼠、啄木鳥、蜥蜴、烏龜、老鼠和蛇,每類都有一隻代表,這些生物看來是在空曠地域、樹林,或道路中被捕獲,但被強迫活在石雕蔓荑花葉底下,年深日久後成為永久不變形態。
也可能找到其他生長在石化環境的動物,它們已經喪失前世記憶,全然活在險峻陡峭的世界中。它們以嶙峋瘦骨狂熱地彎曲站立,嘴巴張開,就像被鄰近鐘聲破壞聽覺的鴿子,厲聲尖叫著。這些動物自自然然地站在那裡,藉著攀高的石雕伸展自己。另一些酷似飛禽的生物棲息在欄杆高處,彷彿它們只是在飛往另一異域的途中,稍微在此歇息個幾世紀,俯瞰著身下不斷增長的都市。其他形似犬隻的生物,則橫掛在高檐上,好像準備把雨水從飽漲下顎嘔吐出來。所有石像都已經歷了轉化以適應環境,但卻毫髮無損般,活得更激烈勇猛,永遠熱情昂揚地活在為它們創造出來的時代。
每位觀者看到這些石雕都會感受到,它們並非來自一時興起或標新立異的遊戲之作。這些雕塑是面對未知的末日恐懼所「必需」有的創造。那些堅定信念的人將這些看似異物從疑慮中釋放出來,為它們找到現實的避難所。
他們以創造意象的方式尋找上帝,試圖與遙不可及的神相互感觸,然而在表達上,他們將所有的恐懼、疲憊、擔憂、哀求和卑微,虔誠地帶入神的殿堂。這種表達方式比畫作的描繪更為真實,因為繪畫只是一種錯覺,一種巧妙的欺瞞,而人們期望的卻是更真實、具體、簡單的東西。因此,一種奇特的雕塑誕生了,它混合著沉重的負擔和動物的元素,如同一座大教堂的獨特之作。
年青藝術家從中世紀的造型藝術回到古代,再從古代回到無法追溯的太初,人們在光明與黑暗歷史的轉折點上,不正是一再期待著一種比語言或繪畫、圖像或符號更豐富的藝術?難道雕塑不就是人類用來傳達希望與恐懼的謙遜造型?
對身體一無所知的雕塑藝術
文藝復興晚期,偉大的雕塑造型更加百花綻放,生命從各色各樣的更新臉孔顯出祕密,一場偉大無比的雕塑運動也跟著成長了。
是現在嗎?難道不是又到了一個渴望催動強而有力的表達,以揭露從未呈現過、未澄清過,且具有神祕性的表達藝術的時代嗎?其他藝術領域已充滿熱誠,滿懷期待地自我更新,然而造型藝術卻仍在猶豫,既須面對偉大的傳統過去,又被賦予一種摸索追尋的使命,以尋找其他藝術所渴望的東西,幫助度過矛盾衝突、虛無飄渺的不幸時代。
身體就是這種藝術的語言。人們最後一次是在哪裡看到它?
一層層的服裝覆蓋著身體,宛如一層層翻新的塗漆。然而,在外表的保護下,靈魂卻在永無休止的變遷中不斷創造出新的面部表情,身體也因此轉變成另一種形態。如果現在揭示它,或許就會展現出千百種嶄新表情的版本,每一個都深刻地印刻著下意識中的古老神祕元素,就像是從鮮血淋漓的聲音中凸顯的怪異河神頭顱。然而,這個身體一點也不遜色於古典的形態,甚至更具高階的美麗。兩千年來,生命牢牢握住這具身體,日夜地塑造著它、淬鍊著它;有時靜聽、有時錘擊。繪畫藝術夢想著這身體,已經用盡所有光的形式來崇拜它,晨曦將它照亮,並用所有溫柔的歡愉環繞著它,如同撫摸一片花瓣,輕飄飄地被浪花帶著流動。
然而,全心全意致力於造型的雕塑藝術,卻還對這具身體一無所知。
這是一項如同世界一樣龐大的艱巨任務,面對這龐大任務而必須履行職責的人,是一位必須在生活中謀求生計的人,一個孤獨的靈魂。如果這個人是一位夢想家,他可能會深深地陷入一場美夢之中──一場無人能理解的夢境──一個一生如一日漫長的夢。但是,這位年輕人在法國塞夫勒工廠工作,卻將夢想轉化為實際行動,立即付諸實現。內心的寂靜已經為他指引了一條開始的捷徑,在這裡,羅丹展現出他與大自然深刻契合的和諧,猶如詩人喬治.羅登巴赫用古希臘四大元素的「自然力」來形容這份和諧。
的確,正因為潛在的耐力,讓羅丹擁有龐大而寂靜的超凡自制力,就像大自然一樣美好的耐心和慈悲,以小小的創造悄悄地獲得豐富的收成。羅丹並不指望直接創造出婆娑大樹,而是從地下的一顆種籽開始,讓它向下生根穩固,然後才向上萌芽。這一切都需要時間,經年累月的時間。「絕對不能催促啊!」他對身邊心急催促的友人這麼說。
書籍資訊
▐作者
萊納.瑪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萊納.瑪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生於布拉格,逝於瑞士。被譽為繼歌德之後,再度將德語詩歌推向高峰的詩人,發掘了德語的音樂性及可塑性。除了創作德語詩歌外,還撰寫小說、劇本以及一些雜文和法語詩歌,其書信集也是里爾克文學作品的重要部分。
他的詩對19世紀末的詩歌裁體和風格以及歐洲頹廢派文學都有深厚的影響。他開發了一種新的抒情語言,將個人置入群體之中,凸顯其孤獨、迷失、矛盾與終究的回歸。詩作不僅反映了現代式的憂鬱,也協助我們踏上一條走出憂鬱的神奇道路。
張錯Dominic Cheung
張錯,本名張振翺,客籍惠陽人,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知名詩人學者、評論家。美國南加州大學東亞系及比較文學系榮譽正教授,現任台北醫學大學人文藝術榮譽講座教授。
曾獲時報文學獎詩首獎、國家文藝獎。著作六十餘種,包括中西文學研究、藝術文化評論。近著有《沉船外貿瓷》(藝術家,2021)、《詩人托夢》(詩集, 書林,2021)、《緣起時枕邊細語溫存》(詩集, 聯合文學,2021)、《杜英諾哀歌》、《給奧菲厄斯十四行》(里爾克翻譯兼評析詩集兩冊, 商周,2022)、《里爾克-軍旗手、致年青詩人十封信》(里爾克翻譯兼評析詩集, 商周,2023)。
《你必須努力工作mdashmdash羅丹論》書籍外觀。圖 / 商周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