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不到兩公里,我被一桌烏魚子擋住了。
烏魚子?
畫面太離奇,思考速度一時跟不上車速,我錯用左手煞車,前輪一緊整個人向前翻仰,一手還不忘護住置物籃裡的相機。
車子停下來了,可籃子裡的墨鏡從我眼前飛出,摔進環市自行車道上的落葉裡。
我非常喜歡騎單車。雖然單車總讓我感覺自己的生命很脆弱。
開始頻繁騎車時我十四歲,剛要上高中,暑假最後幾天母親牽了一台新車回來,她自己騎家裡那台歲數比我還大的淑女車領我走一趟往後的上學路線。國中以前的學校都在走路可到的地點,隨大考成績一起分發給我的是在單車上的三年。
說學校遠,其實也不過單趟四公里的路程。可險峻的是當年高雄建國陸橋尚未整建,機慢車走的是寬不過兩三公尺的地下道,單車也只能和上下班時段奮不顧身的機車騎士並行。有天我夾在後座的書包在穿過地下道時掉下,課本散落一地。怎麼辦呢?我停下車,在咆哮的地下道回聲中彎腰撿書,竟然還完好如初地活下來了。那時定然有人在閃避我時大罵髒話吧?但回音呼嘯,事後回想我只記得自己不知為何決定先撿一同飛出的考卷,因為上面的分數不好看。
這樣騎車的我,和我的車一起在虎口般的三年裡倖存。
所幸這回我把背包預先寄放在火車站,不至於在急煞時人仰馬翻。一知道環市自行車道主線是前年才剛修好的,我就決定到了嘉義一定要騎這一趟。車道有半圈繞行市區外圍,是我早就習慣的那種路線——汽機車、路島、交通號誌和路樹。自行車道的白色標線隱晦地穿過日常指標、斑馬線、停車格,和所有服務正常生活功能使用的線條共存——只有坐上單車、決定騎自行車道的時候,單車道線才忽然有了意義。
托高中三年的福,十五年間我早就內建在大路上騎單車的生存法則。可還真沒想到會遇到烏魚子。
在台灣,烏魚每年十一月從東海南下洄游至台灣西南部,這時出現在路上是早了吧?上網查詢手工烏魚子的做法,得知要先將洗淨後的烏魚子血管中的血挖出,放在盤中淋上酒、覆蓋鹽,醃漬後洗去鹽巴,然後用紗布包覆,上頭再放重物壓平。然而,面前這一大桌烏魚子渾身裸露,想來已經進入最後陰乾或日曬的階段。我這才發現日光瀲灩,明明帶了墨鏡卻不戴,摔了它又好像活該。
這是我的第三圈環市道。第一圈,我讓自己隨性而為,三不五時停車拍照、看到有趣的事情就岔出。一直記得地頭蛇B有天略帶興奮地對我說:「嘉義市區只有六十平方公里。比士林區還小喔。」第一圈騎到一半臨時有不能不回的電郵,我沿著車道標示的轉折立刻就回到市中心,找了一間計時書店工作。
市區車道可以從任何一個點把嘉義切開。第一圈讓我知道這件事。
第二圈,我決定選擇一條支線深入,最後選了景色迷人的嘉油鐵馬道。美是真美,列隊的樹擋住半個秋天,像優雅的軍隊一樣把人護
送到郊野。而我不停注意到在道旁的長椅上睡覺的長輩。
終於忍不住,停在其中一個睡著的阿伯旁邊等他醒。二十分鐘後他
睜眼,嚇了一跳,問我是要問路嗎。我問他怎麼在這裡睡覺,不會
熱嗎?
他說:「啊這本來就是我家後面啊,不在這裡睡要去哪裡?」
網頁上說嘉油鐵馬道途經美源、光路、獅子、紅瓦厝里四里,沿線原是中油鐵道,2003 年停用後才轉為車道——沒問阿伯是誰,但他
至少在這裡住二十年了。
前兩次都略嫌分心,於是我規定自己第三圈只走主線,絕不離開。沒想到因為這個約束,我又一次思考自己的生命。
環市道的東南角收納著蘭潭車道,而蘭潭車道有一半是坡。為免體力不支,我出發前就打定主意要借到 YouBike 電輔車才上路。靠著
電輔車,我果真不甚費力地來到蘭潭水庫邊。
一下車,我就看到水邊的告示:「徬徨・無助・不輕言放棄。」
水面很美,可是新聞說,到 2020 年為止已經死過 114 個人。
想起剛剛一路騎來,有時下坡甚急,且路邊有溝,速度一快不禁想到前些日子爆紅的山道猴子。騎車是很危險的一件事,可是它也很美——美有時候確實令人聯想到死——我想起少年時的地下道,想起因為烏魚子而急煞,想起《山道猴子的一生》裡我最喜歡的片段是他載著愛人跑山,沒有台詞,背景配上刻板印象裡賀爾蒙過剩的EDM。沒有幹話,沒有情話,騎車的快樂其實是無聲的,是孤獨的。而在緊湊的日常中,竟然連孤獨都變得稀有。
新聞又說蘭潭水庫是全台灣離市區最近的水庫。這整件事忽然變成一個隱喻。
不過,上面這段和我思考生命的部分無關。真正讓我脆弱的是接下來。難道是我思考死亡的心情感染了它嗎?總之,駛離蘭潭之後,我的電輔車壞掉了。
說是電輔車,其實也就是在速度低於一定程度時能協助加速的自行車。能在踩踏時感覺到扭力裝置正在發動固然是一件美事,可當機器停止運作,「它本身也帶有重量」的這件事驀然成了一種報應:我發現自己騎著比一般 YouBike 還要重上許多的車子。
這本也沒什麼,慢慢騎還是會到終點的。可一看錶,已經 16:40——我的背包寄在火車站,而行李房結束營業的時間是 17:00。
我彷彿回到書包裡裝著十幾本書的青春期,奮力趕向鐘響前的黃昏。沿途,我發現自己從郊區的車道再次回到市區裡的車道,和下班後的人群重新匯流。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樣能在工作日時有一整個下午環市,縱然單車道線始終在那裡——一條隱晦的逃逸路線,夾藏在交通之中,我從那條路線歸來,隱身在通勤人潮中,一如單車道靜靜地隱身在城市各式各樣符號裡,等待一個人決定跟隨它,而非跟隨生活的固定路線。
如果不是電輔車出問題,我不可能比剛下班的人還要累。
16:59,我的腿終於把我帶回車站。我奔向行李房(並發現自己跑不動,所以仍是用走的),鐵門卻已拉上⋯⋯明明才 59 分啊!心一橫,從車站票口闖進站務室,問:「請問還能拿行李嗎?」
遠處,行李房人員走來。「其實已經關了,破例讓你拿,下次要加一天的錢喔!」她說。
我抱著用雙腿換來的家當,站在車站的人群裡。奇怪,我為什麼在這裡?
騎完四十公里,我的第三圈像林達陽的詩:
午後六點的車載滿旅人,穿過
霧一樣的黃昏,面無表情的旅人
在鐘聲裡抱著別人的行李
⋯⋯
穿過霧一樣的黃昏搭上六點的車
滿懷歉疚,不知要往哪裡去
文章節錄自《+1+1+1=嘉義式》vol.002
出版單位|嘉義市政府
編輯製作|平凡製作 studio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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