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強者
如同梭羅一樣,在傑克•倫敦身上也有兩個「自我」在爭鬥著:一個是厭惡這個人吃人的世界,而想要主持正義,要為弱勢代言,要反抗既得利益的經濟壓迫的社會主義思想。另一個則是贊同「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歌頌「強者」,視「弱者」為劣等人類,本來就該被統治、被剝削,乃至被淘汰的達爾文 + 尼采來的「強者統治」的哲學。
這兩個思想在本質上是衝突的,根本是兩個極端。一個要關懷「弱者」,為「弱者」向強權開戰;另一個則根本看不起「弱者」,也覺不同情「弱者」,認為可憐之人,必有其可鄙之處,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們自生自滅。人應力爭上游,成為「強者」,唯有「強者」才能主宰一切。
有趣的是,這兩個對立的思想竟能並存在傑克•倫敦的腦中,彷彿全無衝突般的在其一生的作品中,一再輪流出現,這就讓一些評論家撒沒貓仔門,弄不清楚他究竟是達爾文 + 尼采主義者,還是社會主義的信徒了。
其實要辨認出傑克•倫敦的真正屬性,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代誌,俗話說:「聽其言,觀其行」。嘴巴上的他,或文章上的他,不見的是真正的他。只有行動上的他,才能算是。 因此,想要知道那個才是「真正的」傑克•倫敦,從他一生的「行動」來判斷,就對了。
傑克•倫敦自幼家境十分貧困,如同狄更生一樣,從孩童時就要去當童工,賺取微薄的薪資以貼補家用。他在16歲時跑去當船員,19歲才上高中。他的求學過程一向都是時輟時讀,輟時就是又去打工賺錢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考上了加州大學,但只讀一年,即又輟學,跟著當時「掏金熱」的狂潮,跑到阿拉斯加去掏金。結局,以「失望」而歸。
但他從小即熱愛閱讀,一有閒暇就翻看小說。他曾於17歲時參加一個徵文比賽,得了首獎,這給他的寫作打下了無窮的信心。 於是他乃從19歲起發奮苦讀,幾乎讀遍了奧克蘭圖書館裡所有的文、史、哲的作品。就在這時,他發現了達爾文、尼采與史賓塞的作品。讀後,深受啟發,自我認定他就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中的那名「適者」(The fittest),「強者統治」中的「強者」(The strong)。乃暗自定下生命的目標就是要追求「成功」,要成為一名真正的「強者」。
他在20歲時加入社會主義勞工黨,經常在雜誌上發表批判資本主義的論文,也不時在聚會場合演講批評政府的勞工政策,是一名激進的黨工。但經濟的匱乏不時逼他要去四處打工,因此無法經常發表他的觀點。
環境確實主宰了人的思維摸式。傑克•倫敦由於身處經濟上的弱勢,所以一但經由閱讀而擁有了「思想武器」後,他自然而然的站在弱者的立場——也就是他自己的主場,向壓迫者開戰。此即是傑克•倫敦會參加社會黨的原因。
不論口才也好,文章也好,思想也好,體力也好,與他人相較,他都勝過別人太多。這加強了他的自我認定,毫無疑問,他就是那名「強者」。既然是「強者」,那麼不論他想做什麼事,一定都會成功,他確信。接下來就是,他該選擇什麼行業來「行動」了。由於他從小即熱愛閱讀,當作家亦是一個名利雙收的行業,於是他乃選擇了寫作做為他注定要成功的事業。
就是要成功
做為一名文壇門外漢,不認識半個當代文學人物的一隻孤鳥,他想打進這個圈圈確實是近乎天方夜譚的奇想。但他決心以百倍於他人的毅力來克服這一切。
他不斷的投稿,也不斷的被退稿,近兩年的期間,據說他的退稿高達百件。偶而被刊出的幾篇,也只得到個位數的報酬。但他就是不信邪,因為他看所有雜誌上的文章,百分之99都寫得比他爛,為什麼我的作品他們不肯要?「我就繼續寫,總有一天你們一定會要的!」他自我打氣,並堅持了下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那些刊出來的文章,除了名家,有關係的自己人外,剩下來的篇幅都是由編輯自己寫來賺外快的。所以儘管別人都寫得比他差,但人家就是不用他的稿。 也幸好他不知道,所以他就繼續拚,「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沒錯「愛拚才會贏」。他經常對自己唱著這首歌。
然而意志畢竟不能當飯吃,苦工也換不到錢。眼看他的退稿越堆越高,而房租、飯錢越欠越多,他的「決心」終於動搖了:認命吧,就是當勞工的料,別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了,那裡是你無法企及的世界。
就在他幾乎絕望,幾乎要放棄他的整個「事業」的時候,奇蹟出現了,忽然間,所有的雜誌社開始搶著要他的作品了。於是他慢條斯理的將抽屜裡所有的退稿全部翻出來,一份一份寄出,並註上了他要的價碼。
簡直是灰姑娘的故事的翻版,但就發生在他身上。他成功了,同時也發了。此時他才24歲。27歲時他出版了「野性的呼喚」,此書將他推上了他寫作事業的高峯,大賣大暢銷,他幾乎賺翻了。自此以後,他的每一本新書,都進入暢銷排行榜的前幾名。
讓我在充滿美酒的夢中沉醉
傑克•倫敦現在不再是穿牛仔褲,抽劣等香烟,連房租都繳不出來的,整天幹攪政府的勞工階級了;他搖身一變,成為咬雪茄、穿西裝、搭乘私人豪華馬車的優勢階級。雖然他仍繼續寫著社會主義的小冊子,偶而也演講,但已不那麼認真了。
他生命的目標轉移了,這時他全心全意準備的是,要好好的enjoy his life。 在一本寫他的「奮鬥成功」的經歷的自傳小說「Martin Eden」的開卷詩裡頭,他就如此寫道:
「讓我痛快的過完此生
讓我在充滿美酒的夢中沉醉
別讓我看到這必朽的肉身
空虛的返歸泥塵」
美酒、沉醉、大魚大肉,痛快享樂的人生,所有窮人最大的夢想,攏是他的夢想。現在他發了,有能力去實現了。……但沒有心愛的女人陪伴還是有些缺憾,於是他乃離了婚,又找了一名志同道合的女同志鬥陣。圓滿了,終於可以動身了。
他心中最大的夢想就是環遊世界,此刻他可以著手去進行了。然而他卻不想買船票和眾生一起搭輪船遊,他要打造一台自己專屬的遊艇,帶著他的愛人,如同好萊塢電影豪華般的風光,他才肯出遊。
在他31歲那年,船終於打造好了,是一台長達45英尺的雙桅帆船。從舊金山出發,他預備要以7年的時間去實現環遊世界一周的夢。但此"夢"卻因他遊到澳洲時得了熱病,而告夭折。
病癒返國後,他仍四處遨遊。36歲那年他又有了新的「夢」,他想要蓋一棟可以屹立千年的豪宅,取名「狼厝」(Wolf House)。他投資了相當於現在數千萬美元的鉅款,打造這個「夢」。然而這座豪宅卻在落成之時,遭人以無名火焚燬。於是他的第二個大夢又告夭折了。
即使如此,他的錢似乎仍用不完,他依舊暴飲暴食,杯不離口。加上長年使用安眠藥、嗎啡,38歲時,他身上所有的器官便都出了問題。根據病歷,他的病有:尿毒、下痢、風濕、腎臟炎……等。他又努力撐了兩年,終於因腎臟病發作,自己服下大量嗎啡,昏迷至死。(一說是自殺),死時才40歲。
如此揮霍的人生,如此全然為己的享樂,傑克•倫敦怎麼可能是一名社會主義者? 當然我並不是說社會主義者就不准有錢,而是有錢的社會主義者,不是更應該將多餘的錢用在弱勢身上,為弱勢爭取更多的權益嗎?
也不是說成為「強者」不好,成為「強者」是好的,因為「強者」更有影響力,更能完成你的理想,但重點是要能站穩立場,要能堅持你的信念到底。
尼采看不起「弱者」,認為「弱者」就是粗鄙,就是愚昧,就是破爛,就是貧窮,你怎麼教都教不會,你怎麼說也聽不懂,你就只能拿鞭子鞭他,或煽動他、給他糖吃、拍他馬屁,然後他們就會盲目支持你。「弱者」絕無理性,是無可救藥的一個階級,所以最適合他們的就是被剝削、被踐踏、被愚弄。 這些都說得沒錯。但尼采卻只看到了表相,他懶得去研究「弱者」的成因。大多數的人都是因為家庭的經濟力差,才淪為「弱者」的。而經濟力差的原因,八成以上則是源於社會的不公,源於「強者」搶走了一切資源。純粹由於懶惰、由於愚昧或自甘墮落而成為「弱者」的,我看不會超過兩成。所以尼采是對的,但只對了一半。
至於「享受人生」,這不但是對的,而且還應該給予掌聲。看世間多少遺憾、多少怨恨、多少不滿,都是因為人們不懂享受自己的人生而導致。甚至社會上的一切暴行,國與國的戰爭,也都是由於帶頭的人不懂享受自己的人生。因為一個人如果真懂得享受他的人生,他將天天都很快樂,而一個快樂的人又怎麼可能會想去摧毀他人?會想去發動戰爭?
但我們也必須釐清,「享受」並不等於「揮霍」。一個人一但走向揮霍,一但整天想拿金錢來炫耀,來滿足他無止境的慾望,那麼腐爛將立刻附體。不但心靈腐爛,身體器官也將隨著腐爛,……最後,他將死得很難看。
所謂「權力帶來腐敗,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敗」。金錢、出名也是一樣。凡人最好遠離這三樣東西,因為沒有人是經的起考驗的,除非聖賢。
口頭的革命家
所以我們綜觀傑克•倫敦的一生,他的社會主義成分可以說是相當稀薄的,只能算是一個「口頭的革命家」。(他有一顆圖章,上刻著「革命者傑克•倫敦」,凡寫信給人,他便蓋這個章。)他就如同一般中下階級一樣,無法抵抗「暴發」後向下沉淪的致命的吸引力,這個「無法抵抗」,自然也導致他生命的中途夭折。
在他的名著「Martin Eden」出版後,人們問他,為何男主角在功成名就後,反而選擇自殺?他回答道:「那是因為Martin是個人主義者,而不是社會主義者。」
這句話正明確的說清楚了他自己死亡的原因。
傑克•倫敦在文學成就上,在人格特質上,縱然比不上美國文藝復興三賢,(20世紀以後的美國大作家們又有哪一個比的上?)但他所寫的那些反抗壓迫的小冊,卻不知振奮了多少人心?那些鼓吹刻苦自勵、不懈拚鬥,讓自己挺立在世間成為「強者」的小說,也不知激勵了多少年輕讀者,讓他們見賢思齊,立志身體力行。
他的重要作品,幾乎都在鼓吹戰鬥精神,要人們頂天立地的站起來,迎接一切的挑戰,並戰勝它。他反對人趴下來,成為奴才,成為工具或零件。
20世紀以後,西洋文學逐漸走向雕琢、文弱、虛無,為藝術而藝術,文風的萎靡帶來人心的萎靡。傑克•倫敦全力反對這樣的文學走向。光從這個角度看,傑克•倫敦的文學就夠資格被我們選為美國勵志文學的代表。何況他還寫了一本轟動世界文壇,被翻譯為數十種語言的,為全球年輕人所熱愛的超級名作 - 荒野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