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電話打來時,54 歲的作家韓江剛和兒子吃完晚飯。這本是一個非常平靜的夜晚,她沒有工作,只讀了一點書,然後準備散步。韓國時間 10 月 10 日晚上 8 點,她接到了電話,得知自己被授予 2024 年諾貝爾文學獎。
韓江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一位韓國作家,也是自 1901 年以來,第一位獲得該獎項的亞洲女作家。在諾貝爾委員會的電話採訪中,韓江聲音輕柔,語調和緩,一如閱讀她的文字帶來的感受,敘事節奏冷靜。她的第一反應是「非常驚訝」,家人也嚇了一跳,確定獲獎後,她更是低調至極。
「我想掛電話,和兒子喝點茶,靜靜地祝賀。」
韓江
(補充:外媒採訪韓江父親,他透露女兒獲獎後卻堅決不舉行任何媒體記者及儀式,是因為戰爭,「戰爭愈演愈烈,每天都有死傷的人們被抬出去,我們怎麼能舉行慶祝活動或新聞發布會呢?」她父親轉述道。)
韓江至今出版了 7 本長篇小說,多數讀者是從《素食者》一書熟知這位韓國作家。《素食者》寫作於2004 年,在韓國賣出了超一百萬冊的暢銷神話,並且走出韓國,2016 年獲得布克國際獎(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連續幾周占據熱們暢銷書榜。
瑞典文學院在給韓江的授獎詞中,對她的創作主題有一個精準的描述,「以強烈的詩意散文直面歷史創傷,揭示人類生命的脆弱」。這無法不提及韓江另外兩本重要作品,《少年來了》與《永不告別》,她以文字叩問韓國近現代史的傷痛——1980 年光州民主化運動和 1948 年濟州四·三事件背景下,關於個體的選擇,那些彌漫其中的暴力與人性,傷痛與尊嚴,良心與希望。
為數不多的採訪中,韓江極少談及個人生活,更多講述寫作。而當我們回顧韓江三十年的寫作生涯,與之呼應的是,千禧年後,在韓國影視綜藝潮流之後,韓國文學終於踏上國際化之路,伴隨著女性主義思潮,一批女性作家開始寫作,作品被翻譯出海,進入國際文壇。其中一位代表人物就是韓江。
「我們能否忍受一個暴力和美麗混淆的世界?」這是韓江對於暴力與人性的詰問,也是她寫作的開始。如果沒有答案,那就先讀小說吧。
身為女性,與女性作家
你現在不吃肉,這個世界就會吃掉你。
摘自《素食者》
與很多女性作家從自身經驗出發不同,韓江的寫作始於更多對「人的問題」的追問。
韓江出身於韓國光州,父親韓勝源是 70 年代韓國文壇的代表性作家之一。不同於人們對於作家家庭的想象,韓江童年的記憶是困窘。搬到首爾後,她輾轉於五所小學就讀,「我們經常需要搬家,家裡沒什麼家具。」除了滿屋子的書,像一間私人圖書館,書的數量一直在增長,周周有新書,月月有新書,「像是和書一起生活」。
14 歲時,韓江想成為一名作家,書寫自己的疑問,「我是誰,我能為這個世界做什麼,為什麼人終有一死,為什麼人類會感覺痛苦,作為人類的意義是什麼?」她在書裡看到作家同樣地探索和質問,「我想加入他們」。一開始是小段的文字,她開始嘗試寫詩和日記,有時只有寥寥幾個字,到現在也沒有停筆。1994 年,韓江發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紅錨》,踏入文壇,講述一對患有身心疾病的兄妹,他們之間微妙的沖突與焦慮,還有痛苦。
大學畢業以後,韓江做了三年的編輯和記者,因為寫一篇長篇小說的想法太強烈,她在 25 歲選擇辭職,全心寫作。花了三年時間,韓江完成了自己的第一篇長篇小說《玄鹿》(Black Deer, 1998),她寫了煤礦生活,也寫了人們的痛苦。
「我們人本身就是玄鹿,都想從黑暗的地方出去尋找光明。」
韓江
弱者的反抗,揭露女性困境
韓江算是從「作家揭露社會」的強迫症中解放出來的第一代作家。90 年代末,韓國獨裁和軍閥統治結束,韓國文學出現了一次轉型,宏大敘事與社會性的作品不再有市場,作家和讀者都更「關注人」。這一時期的年輕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開始嶄露頭角。
韓江善於書寫親密關係中的權力不對等與暴力。
早期另一篇獲獎短篇小說《童佛》是妻子的自述,身為知名電視主播的丈夫與蝸居在家的自由插畫師妻子,他們有各自的傷痛與脆弱,也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傍晚時狗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則是以女孩的視角講述破碎的家庭,酗酒家暴的父親與出走的母親。
她的筆觸鋒利,毫不避諱地呈現暴力與傷痛的複雜性,身為女性所遭受的結構性困境。2000年,韓江寫了短篇小說《植物妻子》,她寫了一個女人在公寓的陽台上變成了植物,這個「總想往外面走,只要看到陽光就想脫掉衣服」、沒有名字的妻子,被生活在一起的丈夫種到了花盆裡。後來她繼續創作了這個故事,以同樣的起點寫成了長篇小說《素食者》。
韓江在過去採訪中提到,她從不刻意書寫女性的困境,而是「如實地描述身為人類的女性」。這並不是私人的感受,而是女性整體的、普遍的生命體驗。「我的女性身份和作家身份完全沒有衝突,我也不認為作為女性作家有任何侷限,因為這裡不存在某種普遍的性別。」
「我認為以女性的身份發聲、寫作和生活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韓江
韓江女性主義代表作《素食者》
「她安靜地吸了一口氣,緊盯著路邊『熊熊燃燒』的樹木,它們就像無數頭站立起的野獸,散發著綠光。她的眼神幽暗而執著,像是在等待著回答,不,更像是在表達抗議。」——摘自《素食者》
從 2000 年的短篇小說《植物妻子》到 2004 年的長篇小說《素食者》,對於暴力的質問與人性的探討始終是韓江寫作的母題。
《素食者》描寫了一位拒絕遵守飲食規範的女性所經歷的暴力後果,不僅來自家庭,也來自她身處的整個社會環境。拒絕吃肉的「生病」的女主角英惠遭受了同樣的困境,以及當我們審視家庭中兩代女性,英惠的母親、姐姐,都身處隱性的壓迫與暴力之中。
韓江認為,《素食者》是她寫的長篇小說中最具悲劇性的。小說共有三個部分,分別以女主角英惠的丈夫、姐夫、姐姐的視角切入,而非英惠。這是韓江特意設計的小說結構。
英惠是暴力的受害者,也是「失語者」,她身為敘述者卻始終沒有聲音。沒有人知曉英惠的全部真相。韓江留了一段空白,交由讀者理解。韓江以冷靜的筆觸,極富想象力地,寫出了英惠的變化,人與系統,身體與植物,更隱形的暴力滲透進生活的毛細血管之中,細膩真切。
她對抗不了任何暴力,只能選擇不被改變,變成一株植物,完成最極致的反抗。成為一株植物,她對世界的需要只有陽光、空氣和水,再沒有人能要求她什麼了。
「我想藉由《素食者》刻畫一個誓死不願加入人類群體的女性。」
韓江
而一個女人為什麼會逐漸變成植物?甚至不惜以自毀的方式,拒絕與抵抗這個世界?這是弱者的反抗,也是不被看見的女性的聲音。
在小說的結尾,姐姐仁惠一直守在妹妹身邊,「像是在抗議什麼,又像是在等待答案。」這也是韓江給出的回答。韓江說,她思考的是人類的暴力能達到什麼程度,人能不能完全地去除暴力,在去除暴力的狀態下生存下去。
從《少年來了》洞悉光州事件
「如果不寫這本小說,我就去不了任何地方。」
韓江
光州,1980 年 5 月春天。省政府禮堂堆滿了用白布覆蓋的屍體, 一名少年點著蠟燭試圖去除腐爛屍體的氣味。少年名叫東浩,今年 16 歲,正在上國三。 來找兒子的母親拉著男孩回家。但少年的回應是一根一根地移開母親的手指。——摘自《少年來了》
如果你從未讀過韓江,你可以從《少年來了》讀起。韓江多次在採訪提到,如果要推薦一本自己的書,她通常會先推薦《少年來了》。
2014 年,韓江出版了長篇小說《少年來了》,是對「光州事件」的直接講述。韓江並非光州事件的親歷者,1980 年 1 月,她們一家從光州搬到了首爾生活,直到少年時期,她第一次看到了光州事件的影像資料,慘烈的現場與恐懼。而給她留下了最深刻印象的是站在人性天平的兩個極端的人們,人類的殘暴,以及炮火之中排隊獻血的人。「為什麼人們在如此危險時候出來獻血?」她始終沒有答案。
「很久以後,我意識到,當我要討論人性的時候,最終必須穿越5月的光州。」步入 40 歲以後,韓江說,「我覺得如果不寫這本小說,我就去不了任何地方。」這是她寫作的初衷,但寫作的一年半時間裡,情感的濃度太大了,韓江一度寫不下去,「每天都能感受到壓倒性的痛苦」。
在她覺得很難完成這本小說的時候,她讀到了5月27日淩晨犧牲的夜校教師樸容俊的日記,日記裡寫,「上帝,為什麼我有良知,它如此刺痛我,我要活下去。」她看到了「東浩」,她想寫這樣一個性格柔弱的人,他的選擇。「這給了我一種跨越生死、連接彼此的奇妙感覺。」
「在尊嚴與暴力共存的世界每個角落、每個世代,都很有可能出現下一個光州……」
韓江
在書的第一章,少年東浩為慘烈的屍體蓋上白布,在他們的頭旁蓋上白布,點燃蠟燭,故事就這樣開始。目睹友人被射殺,加入了反抗,最後留守在都廳的東浩也失去生命。韓江在每一章呼喊「你」,「仿佛他就在面前,透過呼喚讓他活著。」他因此來到我們面前。
韓江描寫這段極度慘烈的歷史,死亡一直在發生。在書的第五章,一位倖存者說,「不要死,千萬不要死。」這是韓江寫下的最後一句話。她看到一個數據,當時倖存者自殺率是11%,她意識到一切尚未結束,「這件事情還在持續,他們仍在與死亡抗爭,我想描寫這個過程。」
「不要死,千萬不要死。」這是韓江寫下的最後一句話。
「我的心裡一直抓著『不要死』的念頭寫完了這部小說。」這也是韓江的獨特風格,她寫最極端的暴力,卻予以最深的善良。
《永不告別》
在最新長篇《永不告別》中,韓江再度以國家暴力為主題,透過三名女性的視角講述,數十萬生命怎樣被歷史的海浪所淹沒。故事的開始在濟州島事件過去多年後,小說家慶荷因為書寫了屠殺而被噩夢糾纏,經歷了身體的痛苦——胃痙攣、偏頭痛,才能尋回歷史真相。韓江書寫悲劇,她寫得極為克制。
「這些疼痛成了一種契機,讓我意識到自己擁有身體、擁有有限的生命。」
這兩本小說並非歷史紀實文學,在韓江的文字中,歷史也並非冰冷的數字,而變得極為具體,暴力之於個體身上的痛苦,血淋淋地。韓江始終沒有放棄對人類暴力的質問。歷史總會過去,但傷痛永遠存在,倖存的人們只是帶著傷口繼續生活下去。
新時代的選擇
「我想讓你看到乾淨的東西,比起殘忍、難過、絕望、骯臟和痛苦,我只想讓你先看到乾淨的東西。」——摘自《白》
韓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是偶然也是歷史的必然。
在韓江等一批作家爆紅之前,韓國文學一直沒有出現國際矚目的大作家,在世界文壇影響很小,而同處東亞的日本與中國早有作家名揚海外。僅從諾貝爾文學獎看,日本迄今已經有三位作家獲獎,分別是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和石黑一雄,2012 年中國作家莫言也獲得了諾獎。
《素食者》是韓江寫作第一個十年的代表作,也是她聲名遠揚海外的第一部作品。這始於2001年韓國政府制定的「文化輸出戰略」,韓國文學翻譯院培養專業人才進行韓國文學的海外出版,但那時期的韓流輸出主要在影視綜藝,以及韓國網路文學,而非嚴肅文學出版。
儘管在韓國反應不錯,但這本書裡的先鋒表達,仍被當時不少讀者批評為無病呻吟,女主人公英惠明明過著正常的生活,卻突然「自毀」,行為怪異,就像英惠的丈夫認為,妻子變成了一個瘋女人。
2015 年,《素食者》賣出了海外版權,翻譯成英文後,韓江意外地在海外走紅。2016 年,她獲得了國際布克獎,成為迄今為止亞洲唯一一位布克獎得主。這也是韓國文學第一次正式得到國際文壇的認可,出現在主流大眾視野。
毫無疑問,韓江已然成為韓國最受關注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被翻譯成全世界 30 多種語言出版。《永不告別》出版之後,獲得法國美第奇(Prix Médicis)外國文學獎和艾米爾•吉美亞洲文學獎。
她的作品遠不止於女性視角,涵蓋更廣闊意義上的歷史厚度與公共性。
韓江有自己的寫作節奏,她並非高產作家。寫作生涯走到第三十個年頭,韓江更多時間專注在長篇小說,也寫中短篇和詩歌。長篇小說通常需要一到三年。因為手指關節疼痛,韓江沒有用電腦,而是手寫完成了《素食者》,後來寫滿一張白紙之前,手腕的疼痛使得她無法動筆了,她用倒握圓珠筆敲打鍵盤的方式寫完了這本書。
寫作是一段只能自己走的苦旅。韓江寫作《素食者》花了三年,《少年的你》用了一年半,《永不告別》從 2014 年到 2021 年,她寫了七年。「寫文章的時候,不能做其他事情。不能動。不能走也不能吃。以最被動的姿勢,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辦法。」
盛名之下,韓江也有現實的苦惱。她坦言,寫長篇的時候,收入無著,最困難的是自己沈浸於其中,「最後寫完了還得出來,這個過程讓人感覺到累。哪怕寫到第六個長篇了,也還是一樣,感覺每天的寫作同時也是和生活在做鬥爭。」
至於未來的寫作,韓江打算寫一些溫暖美好的故事,她想寫一部更個人、更生命的小說,關於人類相互關愛,關於人類感受到生命之美,「想從冬天走進春天」。
原文出自:Vogue China
參考資料
KBS《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的首次採訪:與文學一起成長……讓我們一邊喝茶一邊靜靜地慶祝吧》KBS《專訪韓江:是帶著難以承受的痛苦寫的》
三聯生活周刊《專訪諾獎得主韓江|這屆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韓國女作家》
南方人物周刊《作家韓江為什麼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必須寫下我們——被寫作改變的人生》文章《專訪韓江:人就是玄鹿,都想從黑暗的地方去尋找光明》
編輯:Tristan
撰文:Lilei
美術:小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