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舌作為陽剛政治的地帶
在社會政治和經濟的全面動盪下,大支、MC HotDog、蛋堡和其他饒舌歌手,透過多樣的行動來界定什麼是台灣的「陽剛」。這些努力不只展現在〈韓流來襲〉、〈我愛台妹〉和〈鄉愁〉等歌曲相互有別的策略上,還包括饒舌圈的社會結構,以及圍繞其成員的儀式活動。陽剛氣質的展演,以及展現外向性的過程,是這個場景中的年輕人取得身分的重要面向。
這種展演方式,在本質上是公眾或「外向」的,也經常在大學嘻研社等社會脈絡中發生。圈內成員逐步從這些組織中的階序爬升,而從各個角度來看,這就是一個成為成熟男人的通道。
大學社團雖然是以非正式的方式組織起來,但還是具有領導位階和職位的等第結構。它們的主要活動包括社課、表演饒舌、DJ教學。校園之外,像人人有功練音樂工作室這樣的創作組織,也提供特訓班給有心爬升社群階梯的饒舌歌手參與。饒舌圈中許多最具影響力的歌手,都曾經是這些活動的參與者,並在參與的過程中,藉由展現對高深「嘻哈」知識和表演技巧的理解來提升位階。
從社團初學者到權威人士的進程,提供了一個管道,能夠一方面再生產,另一方面也擾動台灣傳統上成為男人的更廣大過程。儒家價值強調子女的孝道,如同人類學家白安睿(Avron Boretz)觀察到的,台灣年輕人傳統上「對父母(包括義父母以及占有權威地位的人)以及兄長(包括義兄)有著虧欠之情,因此在這些年長權威人士和集體利益之下,他們被期待無條件接受從屬的位置。」
唯有透過婚姻和子女的養育,他們才能盼望「享有所有社會秩序之合法代表性所賦予的權力優勢」(2004,175)。一方面來說,社團和創作組織的階序結構,暗示對類似體系的輸誠,因為在此之中,較沒經驗或知識的新人總會臣服於上位的權威。
另一方面,參與饒舌場景也形成一個另類途徑,否定了成為男人之常規:饒舌歌手經常挑戰權威人物,並對音樂產業、學校體制和政府的權力不對等狀況,發出不滿之聲。事實上,MC HotDog和大支就是以這樣的批判,來開展他們的饒舌生涯。因此,只要對饒舌知識有所掌握,並能展現身為音樂人的技藝,就能獲致圈內的地位。也就是說,這些地位並沒有被權威人士長期掌控,也不是無法改變的結果。
➤饒舌圈的唇槍舌戰,陽剛氣質培育的另類空間
考量到台灣自21世紀頭十年以來,社會政治和經濟的進步與變遷,或許饒舌圈的成員覺得成為男人的另類路徑很有吸引力。而當馬英九政府建立與中國更緊密的關係,以及兩岸經濟整合在其任內加深之時,原本兩年的義務役役期,逐漸減縮成新的「替代役」方案,包括社會服務和社會治安等役別(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2010)。內政部計劃將國軍改成全志願役,這樣做的結果是作為通過儀式的徵兵制度將被完全消除。
另一方面,陽剛氣質的另外兩根支柱——婚姻和子女養育——長久以來根據傳統世界觀,這兩項都對獲致成人地位來說非常重要,但今日的台灣年輕人,要不是延後這些生命週期事件,就是整個跳過。1950年代開始的工業化和經濟擴展的共同過程,改變了性別勞動分工,這個轉變也促使家庭的大小、組織和行為習慣產生顯著的變化。
20世紀中以來,台灣生育率大幅下跌:1951年的總生育率為7.040,但到了2019年只剩1.049。36若把饒舌圈當作一種取樣的群體,這個群體驚人地體現了這個大趨勢。我這些年來訪問過的許多參與者中,只有一小部分在30歲初已經結婚或有小孩。
當過去通往成年的路徑,如兵役、婚姻和子女養育,不再如以往暢通,饒舌圈的階序和儀式便是替男性提供的另一套選擇:男性不再需要花兩年的光陰服役、擁有婚姻伴侶、搬離父母家中、或成立自己的家庭,才能被同儕認可為社會秩序的成功代表。(我將會在第四章討論到,上述幾點仍是被渴望的事物,但台灣經濟的變遷興衰和過勞文化,有時卻剝奪了這些可能性。)嘻研社的活動正好提供了在家庭傳統結構外,自我賦權和獲得歡愉的方式。
在這些空間中,非正式且緊密的友誼能被建立起來,並形成長久的社會連結。雖然新自由主義下的人生,代表著要面對日益增加的社會疏離、碎裂和危殆,但嘻哈圈成員還是協助創造出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謂的「互助的社會網路」(social network of hands)(2009,67)——一個重要的存有支持體系。
這種社會連結,不只是透過共學和創意合作的交際活動而增強,也透過競爭的結構性機會。舉例來說,接力饒舌(ciphering),一種台灣嘻研社以及全球嘻哈文化實踐慣用的形式,在對其參與者的要求上,就是一個典型的外向性活動。在一場接力饒舌中,一群歌手聚合成三人以上的圈子,輪流即興饒舌。這種活動氣氛通常相當友好,但結果難免有勝敗榮辱的感覺——你的表現必須和圈子中其他人在同一水平上,甚至更高,才不會丟臉。
同樣地,在公開場合一對一或多對多的對戰饒舌(battle),也是一個提供參與者展現高超嘻哈技藝知識,並確立優越地位的機會。接力和對戰饒舌可以幫助年輕歌手社會化,也讓他們能炫耀自己的技藝、在口頭上攻擊或嘲弄別人,同時給予和接受公開批評。
➤大支與其他同輩饒舌歌手,宣揚批判性的陽剛氣質
如同上述場面所示,饒舌圈創造並採納了各種組織和儀式,作為家庭結構之外,陽剛氣質得以培育的另類空間。在這個陽剛政治的地帶之中,饒舌圈充分呼應著其他消逝中的儀式,也在聲音上,形成了像義務役兵役這種傳統通過儀式的類比。隨著戰爭本質的改變,能夠使用槍械或開坦克車的能力變得越來越不重要,但台灣年輕饒舌歌手透過持續寫詞、在公開場合展現技藝、企圖在組織中爬升領導位階,來持續備戰,而他們備戰不是為了軍事衝突,而是彼此間的唇槍舌劍。
從圍繞著饒舌音樂展演的論述,以及建構起圈內成員社會關係的階序,我們可以看到,儒家性別規範的流通在饒舌場景中保存了下來。然而,自1980年代末以來,在台灣饒舌中運作的陽剛政治還是經歷了顯著的改變,而這恰當地反映了快速轉變的社會政治和經濟條件:庾澄慶的〈報告班長〉緬懷著國家認可的陽剛氣質生產方式,這個概念在戒嚴最後幾個月的當時,還是非常強而有力。
庾澄慶利用了軍事訓練和美國饒舌音樂在聲音特質上的相似性,表露男孩在一同備戰的同梯夥伴的陪伴下,成為男人的回憶。大支和他的同輩饒舌歌手,則是在宣揚一種批判性的陽剛氣質,雖然這種陽剛氣質的本質是外向的,但其力量是來自對傳統權威形象的挑戰,包括教育體系、政府和音樂產業,而這種力量的延續,也毋須依靠家庭或國家機構。然而,還有其他饒舌歌手在以不同的方式,探索自己的陽剛氣質,經營著像是台客、學者詩人和政治專家之類的公眾形象。
➤Aristophanes貍貓:「我們都用中文饒舌但我覺得我們說的是不同的語言」
至於女性或非二元性別認同歌手,是否能在這個圈子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們還需要時間觀察。如果他們真的做到了,他們的存在又會如何轉變現行的性別政治?近幾年來,跨界女性歌手像貍貓、陳嫺靜和阿爆,都有開始實驗饒舌技巧,但大體而言,她們還是在我所陳述的「嘻哈」圈結構之外進行創作。
貍貓因為和加拿大音樂人和視覺藝術家格萊姆斯(Grimes)合作,或許在國際上較為知名的,她在不同的網路文章中,形容自己是「嘻哈」圈的永恆外人:「或許是我的個性吧。我不太容易和饒舌歌手變成朋友。我很難做到。我們都用中文饒舌但我覺得我們說的是不同的語言。我想要寫的東西,他們不認為可以變成歌⋯⋯我其實也不在乎。我對他們想說的事情也沒有興趣。」(Lee 2019)然而,她還是對能為其他人開創新的道路感到樂觀:「現況還是男性主導,但我相信事情會改變。而我也很高興自己處於這種改變之中。」(Creery 2018)
➤楊舒雅:「為什麼女生只能做Chill?」
類似地,年輕歌手楊舒雅,因為2019年的歌曲〈華康少女體內份子〉,獲得網路高度討論。這首歌大膽地講述一個中國軍官和在地少女之間感情變質的故事,作為國民黨接管台灣的隱喻。楊舒雅與前述女性歌手不同的地方在於,她是台大嘻研社的成員,在該首歌曲發行時仍是大三的學生。
在一篇校園刊物的訪談中,她描述自己在2018年首次加入社團時,遭遇到的性別偏見(許悅、李奕慧、歐陽玥 2020)。雖然社團中有些人對她的努力會給予支持和鼓勵,但另一些人則是擺出了高姿態。例如,對於她在一首接力饒舌中的表現,「一位學長給的回饋就是『女生可以學唱比較Chill一點的。』」(意指柔和、緩拍、重視氛圍)她回道:「為什麼女生只能做Chill?女生也可以唱得很兇猛、很帥氣啊!」
受到這次和其他性別歧視事件的激勵,她的第一首原創作品,便直指饒舌圈內的性別不平等。現在的她試著要創造一個新的環境,來支持其他有企圖心的女性饒舌歌手:「如果圈內的陽剛文化可以改變的話,在裡面的女生會覺得更舒服,我覺得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在我與大支首次針對性別議題進行交談將近十年之後,看來他也同意了:2021年,大支、老莫與楊舒雅一同合作〈1947序曲〉,紀念二二八事件74週年。
饒舌圈的陽剛身分和階序所進行的重塑工程,能不能預見或組織台灣新的政治主體性,這點一樣也有待觀察。像大支這樣的歌手,一直都有策略地在年輕表演者和聽眾之中,培育民主責任感和公民國族主義。在過去的戒嚴時期,嘻研社和創作組織是會被禁止或至少壓抑的集會結社活動。這些組織是自願性的,而非奠基於家庭或親屬關係之上,並「構成一種公共領域,在此之中個人和群體,可以透過互動來影響管理集體生活相互關係的共有理解」,然後鼓勵「平行信任關係」的出現,以「協助社會協調」,最終形成「穩定民主制度的核心」(Weller 1999,12–13)。這些自願性組織,在歷史上長久由男性主導,並以社群為基礎,他們在家庭和國家場域之間,占有一個中介的空間。
1987年之後,類似團體(例如婦女團體、商會和棒球隊)百花齊放,自此之後也在台灣發展方向的公眾討論上,占有重要的影響。這些團體中的成員,或許沒有特定的政治立場,但他們依然透過鼓勵投票等政治參與形式(如同大支的〈改變台灣〉),以及募款、請願和抗議,在政治變遷上扮演主動的角色。
除此之外,透過饒舌音樂活動而連結起或闡述出的同性情誼關係,可以說回應了台灣新自由主義理性化的過程。雖然,這些活動基本上不具有經濟生產力,參與者還要付出寶貴的時間和金錢,但受到夥伴情誼、自我賦權和共享社會空間的機會所鼓動的成員,還是從這些活動獲得了正向的回饋。
大支的「年輕戰士」模式,是一種在台灣調和長久以來,被政治專家和學者視為相互衝突的儒家和民主價值的方式。透過打造侵略和競爭性的氣質,以及將「對權力講真話」作為陽剛最重要的價值,一種充滿活力且廣及社群的民主公民參與行動,就這樣被培養了出來。對一些饒舌圈的成員來說,〈改變台灣〉不只是一個口號或副歌——這是號召展開行動的號角。●
叛逆之韻:台灣饒舌樂的敘事與知識
Renegade Rhymes: Rap Music, Narrative, and Knowledge in Taiwan
作者:沈梅 (Meredith Schweig)
譯者:林浩立, 高霈芬
出版:行人文化實驗室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沈梅(Meredith Schweig)
哈佛大學民族音樂學哲學博士,目前為美國埃默里大學(Emory University)音樂系副教授。研究關注東亞流行音樂,尤其是台灣後威權時期(post-authoritarian)的敘事、性別和文化政治。
(本文節選自《叛逆之韻:台灣饒舌樂的敘事與知識》,第2部第3章〈陽剛政治和饒舌的兄弟秩序〉,原章對於接力饒舌(ciphering)有更詳細的舉例,有興趣者更至原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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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Openbook贊助之友 2025-02-13 18:38 嘻哈文化, 陽剛, 厭女, 性別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