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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雪」如何作為文學/抗爭的主體:韓江文學中的抵抗宇宙

Openbook閱讀誌
更新於 1天前 • 發布於 1天前 • 陳佩甄

去(2024)年10月10日諾貝爾文學獎揭曉,奪得桂冠的是年僅53歲的亞洲第一位女性得主韓江。從那一天起,韓國各大書店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熱潮,不到一週韓江的作品累計售出上百萬冊,海外的文學評論、講座、書市熱度也不遑多讓。

台灣在得主公布後也維持了連續好幾天的新聞熱度,但對於韓江文學的評論與研究,其作品在韓國接受的狀況,什麼樣的韓國文學史脈絡催生出這樣一位作家,少有較深度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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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江(圖源:維基)

筆者從事台韓參照研究,得知長年合作的韓國學者、釜山東亞大學「性別與情動研究所」的老師們將在線上舉辦維持一個月、每週一場的韓江座談,便一場不缺的按時到課。

四場講座首先由東亞大學韓文系教授權明娥開始,先較全面地以文學性別理論深度討論韓江主要的三部作品:《素食者》、《少年來了》、《永不告別》。其後三講則各自聚焦上列三本書的主要議題,分別討論《素食者》的翻譯政治、《少年來了》的記憶政治,以及《永不告別》的在地性,為韓江作品提供了深刻的學術性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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釜山東亞大學「韓江四講」座談(左),深度討論韓江的三部作品。

權明娥教授正好在此之後預定訪台,我便商請他為台灣讀者提供一場演講,並很快獲得台灣女性學學會、女書店、政大亞際學程的奧援,以及文化大學林文玉教授的口譯協助。2024年12月21日週六傍晚,透過中韓文直譯,將上述的第一講精華,以實體及線上同步進行的方式,呈現給台灣讀者。

➤「눈」的政治

權明娥教授的演講主題訂為:「『雪』如何作為文學/抗爭的主體」,這裡的中譯是我權衡的結果。原文中的「눈」主要確實是指韓江作品中經常出現的「雪」,但權明娥一開始即表明,「눈」也是「眼睛」,並以「視線的暴力」開啟對於結構性暴力的討論。譬如《素食者》中的父權凝視(有時以同理為名義)、《少年來了》中人類與非人(如鬼魂)之間的界線、《永不告別》相關評論呈現的小說再現(也是一種視線)的暴力。

但對權明娥來說,「結構性暴力」已有諸多討論,他更想聚焦於暴力主體,特別是韓江作品中「非人」主體(靈魂、雪、植物、粒子等)的文學能量。

講座現場(攝影:柯昀青,台灣女性學學會提供)

權明娥指出,在韓江的作品世界裡,這種人與非人之間的流動有如轉化為植物(《素食主義者》)、被非人存在纏繞的靈體狀態(《少年來了》)、粒子以及無限的抵抗連結(《永不告別》)等等不斷變化,而又不斷與他人連結的抵抗力量。

這種力量並非指向人文主義,而是試圖質疑「人類」與「非人」本身的界限問題,同時超越此界限,將議題帶到殖民暴力、大屠殺遺緒、冷戰邏輯,以及酷兒女性主義對上述世界論題的情動(affective)批評。

➤「我們」生活在什麼樣的時代?

在2014年《少年來了》出版前後,世界各地正在就仇恨煽動和仇恨政治的蔓延問題展開緊急討論。美國和歐洲圍繞仇恨言論的法律規範和理論批評,源自於1990年代所謂後冷戰和全球資本主義化所造成的流動性問題。因應《少年來了》、《永不告別》中,以光州、濟州屠殺事件為背景的寫作主題,權明娥將討論引向西方中心與冷戰體系中的「大屠殺」研究與史觀。同時也引介台灣早有譯作、但不常被提及的重要作家朴婉緒(1931-2011),一併討論韓江作品的複雜性。

權明娥提及,西方視角中的「冷戰」,實質上是非西方國家的一系列殺戮和內戰;而冷戰雙邊陣營及其代理人,參與了非西方國家將屠殺合理化的過程。這段歷史發生在二戰後,正是許多區域的後殖民時期,也是其國家形成的歷史。

(《芝瑟:未盡的歲月2》是少數以濟州島四三事件為背景的電影之一。)

以韓國為例,戰後社會內部發生過持續的屠殺、非國民化歧視。韓國民主化後雖然逐步清算過去的歷史,讓受害者成為國家紀念的對象,但如日韓政府將慰安婦問題定義為「歷史阻礙未來」的態度,實際上就是一種狹隘的時間觀,並助長了暴力的延續。

權明娥帶入美國的種族議題,來凸顯上述問題。他先提及「歐巴馬都成為總統了,美國現在哪有種族主義?」或「種族主義只是奴隸時代的產物」等論點,再指出抗爭者的駁斥,強調美國在2020年代與奴隸時代相比,並沒有任何變化。因為在當代世界各地,那些受困於過去、無法繁衍繼承者的人,就永遠無法來到世上,而是會成為觸發不幸的人。

這也如酷兒女性主義學者Sara Ahmed指出的,「繼承的時間性」(進步的、線性的時間性),是一種使生殖自然化的「生殖未來主義」,驅動著一種只面向未來的生命觀與社會規畫。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陷入「過去」或「過去的創傷」的人,總是被「繼承的時間性」描繪成不幸的人。

➤對「生殖未來主義」時間觀的批判

權明娥強調,曾經發生屠殺的時代與歷史,不是可以繼承或清算的「過去」,也不是可以傳承的「遺產」。那些無法成功實現「過去被現在繼承、並作為遺產傳遞給未來」的時間性的人,將「不會來到這個世界」。

從這一點來說,朴婉緒和韓江筆下的人物都是未曾來到世間的人——當世上其他人都已經忘記了過去,並且生活得很好,那些緊緊抓住「過去」而生活的人,卻無法走向未來。他們不快樂,而且這種不快樂會傳染給其他人。

權明娥舉例,在朴婉緒的《裸木》中,母親像幽靈一樣在街上徘徊;其《近佛》、《母親的木樁》系列與《那麼多的草葉哪裡去了?》等文學作品中,都有個終其一生獨自忍受著被死亡吞噬的女兒的存在。這類似於韓江《少年來了》描寫的東浩,其靈魂被表現為患有精神疾病的倖存者的「病態身體」。

韓國作家朴婉緒(左,取自維基)及其小說作品中文譯本。

論者或將此狀態解釋為「創傷」,但這個觀點亦將倖存者的戰爭狀態視為病態,並將它置於封閉的治療和恢復系統中。當然,創傷的概念長期以來使我們將這種「病態身體」的痛苦理解為社會暴力問題,而不是個人的身體狀況,但作為理論,其局限性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傾向將身體病理化。

在韓江的《不要告別》中,仁善的母親把剪刀放在毯子底下睡覺,因為她一輩子都在做被剪刀壓著的惡夢。仁善認為母親的生活是不幸福和可憐的,因此一心想逃離她和濟州家鄉。然而,當母親失蹤、見到數具在屠殺中受難的屍體後,仁善終於意識到母親的生命充滿了反抗的力量,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天都沒有停止戰鬥。

這也是一個過程,仁善像母親一樣,受到失踪的屍體影響,此後也始終與其共存。就如故事中的小說家慶荷與1948年的時空相連,被暴風雪困在乾涸的河流中;也如攝影師仁善製作的紀錄片,將越南和濟州的屠殺現場描繪成一個相連的時空,這不是「過去—現在—未來」或「進步」的時間。

權明娥強調,只有當生殖未來主義的時間性(繼承的時間性)被打破,並引入不同的時間性(酷兒時間性)時,這些不幸的存在才能從這樣的情感政治中解放出來。然而《少年來了》出版當時,韓國評論界的反應大多是負面的,認為光州事件已有一定的歷史討論,這部作品沒有什麼新意。主流觀點也不理解在2014年討論光州事件,對於思考韓國社會當前的矛盾有什麼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將韓江的作品解釋為繼承過去或過去的遺產,就是對韓江作品本身的否定。

➤重鑄「抵抗的時間性」與「抵抗的宇宙」

權明娥認為,《少年來了》、《永不告別》這些以所謂「歷史事實」為背景的作品,並不試圖全面再現光州和濟州四三事件。這兩部作品並非要傳達這個時代的人們所不知道的歷史細節,或者對這些事件引發的社會結構問題提出整體認識。相反,這兩部作品可以說是在向宇宙傳達了光州和濟州四三事件中,永存的抵抗力量。

在這些嘗試中,文學被轉化為一種非再現的,語言被轉化為一種細微的力量,傳播和滲透到幾乎無意識的、亞知覺的事物中(而不是傳達事實的細節或意義)。這是數十年來酷兒女性主義批判思考、試圖重新將其理論化為情動或非再現的。而韓江正是透過寫作,打破了繼承的時間性和生殖的時間性(基於性別二元的生殖時間性),帶來了「無限的抵抗」。

酷兒女性主義學者Sara Ahmed及其著作(圖源:Sara Ahmed個人網頁)

但也正如Sara Ahmed所說,「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繼承它」(《希望的承諾》)。這個「繼承」當然不是既有的「結構性的繼承」,而是如落在那些被屠殺者臉上凍成藍色的雪——

仁善的母親為了尋找家人而必須用手擦去的雪,進入了仁善母親的身體,繼續改造著她的身體。之後那些雪滲入地底,停留在地表深處,揮發掉,在太空大氣中游走,與別的東西相遇、結合,再結合、再結合,變成了無限不同的東西,落到了這裡。

如此,韓江的作品塑造了一個抵抗的宇宙,在那裡「世界不斷地以壓倒性的力量對你說話」。即使人體消失了,那個身體也不會停止變成雪、水或更小的粒子,與其他粒子結合到達這個世界。

➤「過去幫助現在,死者拯救生者」

韓江在諾貝爾授獎典禮演說中提及,她二十幾歲時,在每一本日記的第一頁寫下:「現在能否幫助過去?活著的人能否拯救死者?」之後她為了撰寫光州事件而開始研究,過程中讀到一位年輕教師的日記中寫著:「爲什麼我必須有如此刺痛我的良知?我多麼想活下去。」韓江自陳讀到這句時如同雷殛般領悟,也意識到上面兩個問題必須反轉:「過去能否幫助現在?死者能否拯救活著的人?」

而在12月14日的尹錫悅彈劾案中,共同民主黨院內代表朴贊大引用了韓江這段演講內容,並表示:1980年5月的光州引領我們走向2024年12月。過去幫助了現在,死者拯救了生者。

權明娥認為,若《少年來了》是一種傾聽死者的形式,以靈魂的形式延續語言,那麼《永不告別》則超越了語言,將羈絆轉變為紐帶,訴說粒子無限抵抗性的故事。

《永不告別》中,落在被屠殺者屍體上的雪,與他們的屍體殘跡和血滴結合在一起,揮發成空氣粒子,然後再次與其他粒子結合成水滴,溫度反應形成小水滴,再變成冰粒,後以雪的形式落下。因此,2023年的某一天落下的雪,是1948年落下的雪的粒子,不斷轉化變形。

這種轉變和到來、成為非人,也是《素食主義者》中獨特的世界。在那裡,樹化為雪,來到《永不告別》中。這是韓江文學中的抵抗粒子,也是我們身處其中的抵抗宇宙。●

(權明娥攝於女書店門口,攝影:陳佩甄)

本文匯整自權明娥演講內容,以及下列文獻:

  • 권명아, “‘눈’은 문학/항쟁의 주체가 될 수 있나:사건 이후의 인간학과 항쟁의 비인간학”, 《문학인》, 2024년 겨울호。
  • 권명아, “‘꼴페미’, 빨갱이, 퀴어, 책:전파매개체적 신체화의 역량과 항쟁”, 《여성신문》, 2024년 11월 23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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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陳佩甄(政大台文所副教授)
    2025-01-08 12:00 諾貝爾文學獎, 韓江, 素食者, 少年來了, 永不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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