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過往的登山模式一樣,前一天我去接張小姐下班直接出發,車上我準備好咖啡、小黃瓜、煎蛋、美乃滋、火腿、起司和肉鬆,方便做成三明治讓我邊開車邊吃。
國道五號下宜蘭交流道,走台7線進入層層山巒。我很喜歡這條公路,車流稀少但風景優美,即便目的地是中橫的山脈,我都捨棄西部的高速公路,改走這條幾乎讓人遺忘的蜿蜒山路。多花一點時間不是問題(差不到半小時),穿梭在青山綠水之中讓人心情愉快。
不到3個小時抵達勝光登山口,方便屋澡堂前方還有很多停車位,但偶有出入的登山客音量拿捏不好睡眠很容易受到打擾,我停到較偏遠的草堆上。隔天啓登時間是五點,還有八個小時可以睡;每次啓登前晚我都可以熟睡養精蓄銳,但張小姐總是睡不好,今天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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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習慣,花200元(每人)請農家用四驅發財車送我們到車子上不去的大水池,才不情願地邁開雙腿,大約可以節省30分鐘的腳程。
司機:「你們這次走幾天?什麼時候下來?」
端午連假登山的人多,他可能想先統計下山的人流。
「照計劃我們不會從這邊下來,會越過中央尖山接北二段再從730林道出來。但過不去的話就會原路下山,差不多星期五噢~」我回答。
「有這種走法噢?我之前都沒聽過欵~」司機隨即打入倒車檔準備回頭。
我和張小姐面面相覤,心裏明白這段路少人走絕對是有原因的,但沒有答腔,思索著越過木桿鞍部後的未知道路。
遇到零星幾組山友,我都寒喧幾句順便問一下攀登的路線,可惜都是要上南湖大山,我腦中浮現美如仙境的南湖圈谷。但這次的目的地是意像冷酷尖銳的中央尖山,和它後方那條赫赫有名的稜線,名字太可怕,我們在到達前都避談其名。
4個半小時,先陡上800公尺再下降600公尺抵達南湖溪,離出發地才上升200公尺讓人有點解氣。但南湖溪的美令人驚艷,錠藍色的溪水、翡翠般的綠色森林,人跡罕至讓她維持原始的容貌。張小姐在連續上升下降的疲勞之後彷彿得到了救贖。
「今天還沒結束唷,第一天的目標是東鞍營地,要越過下一條中央尖溪,再延著溪谷一路陡上去。」我在預估行程時總是過份樂觀。
「硬要上到東鞍也不是不行,但力氣都用光了隔天要過那條稜線,你能集中精神嗎?」張小姐有點不以為然。
「好吧!我們就且戰且走,先到中央尖溪木屋再決定吧!不然摸黑溯溪也不安全。」
張小姐沒答話,登山杖插到南湖溪水裏,小心翼翼準備越溪。
4個小時,我們再陡上600公尺接著下切600公尺,說不累其實是騙人的,但這次是全程重裝的縱走行程,和過往擅長的單攻行程不同,保留隔天的體力是重要的,我們決定入住中央尖溪木屋,連帳篷都不用搭,非常方便的小屋。
張小姐去溪邊取水,我取出爐具準備晚餐。米在中午時就預先泡水,但直火煮飯還是非常需要技巧,即便在家中練習過多次,但今天的飯還是不夠軟。在米粒熟透和鍋底燒焦之間的火候控制顯然還不夠純熟。但張小姐很捧場,米飯淋上料理包滷肉飯醬汁直呼好吃,平常我在家精心煮的四菜一湯也很少讓她恭維。
湯品是巴西磨菇、高麗菜乾、海帶芽和炸豆皮一起煮的混合料理,在海拔2400公尺的深山裏,暖乎乎的湯品是驅寒聖品。
下午6點天還亮著,但酒足飯飽準備睡覺。我遵照山屋牆壁上的教戰手則,把食物先掛起來,以免讓鼠輩有可趁之機。(但隔天還是被咬破一個洞)
當晚張小姐睡得好,呼著規律的鼻息聲,但我卻不得好睡,過往很少如此。
看過山友的遊記,登上中央尖山之前,在附近的山頭流連總是無法不注意到中央尖山。尖銳高聳的金字塔形狀和崩壁那面滿是皺折的嚴酷表情。若說南湖大山像山友們溫柔的母親,中央尖山則是威嚴的父親。登頂後見了父親一面,竟然無預警地在三角點嚎啕大哭,我可以理解這種心情(甚至寫到這裏都不由地起了雞皮疙瘩)。
但我睡不著應該不是如此,可以親近尖哥(山友對中央尖山的暱稱)固然讓人動容,準備越過尖哥後面的那條稜線才是讓我心跳加速的原因。
為了走死亡稜線我們應該算有下功夫?是的,它的名字叫「死亡稜線」!很忌諱的名稱。
是連接北一段(中央尖山)和北二段(甘薯峰)之間的一段陡降路段,風化嚴重地形極為破碎。
用這個不吉利的名稱就是要阻止山友攀登,我連把這四個字發音出來都不太願意。用谷哥大神去搜索,會得到無數登山英雄葬身谷底的新聞,當然多數有膽識的山友還是都可以順利通過。但「死亡稜線」的稱號還是讓人不寒而慄。
五月我們上了山野悠遊的「困難地形通過」初階與進階課程,花了兩天學習基本繩結、面對困難地形的觀念與態度、器材運用與實際操作。
坦白說這個課程並不熱門,進階課甚至只有我們兩名學員。但吳旭昇教練並沒有降低教學品質照常開課。也因此我們倆有更多時間實際練習:先鋒掛繩與確保、八字環垂降、義大利半扣垂降。逐漸建立起困難地形的攀登技巧與對器材的信心。
關於死亡稜線,網路上垂手可得的文章與影片一看再看,MIT台灣誌、麥卡貝和Hiker CP的影片最有用,讓我們事先對地形有大致的理解。其餘一些草草帶過,只顧著歌功頌德自身能力者看看就好。
前一個週末,我們倆到汐止磐石嶺攀登石硿大崙,陡直的泥土山徑很適合用八字環做垂降練習,提高對器材使用的熟練程度。
出發前我買了兩個人的登山險(登山以來第二次買),兩隻貓的食盆裝到爆滿,和逐漸生疏的親友稍微聯絡一下。哎啊~~我也不知道為何會做這些不吉利的動作?追求自我的實踐?
我臉書首頁寫著:「過度冒險會失去生命,過度安逸會失去靈魂。只能二擇一的話,我想要保留靈魂。」這一陣子常對失去靈魂感到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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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5點天亮就出發,延著中央尖溪溯源而上。比起南湖溪的美,中央尖溪有過之而無不及。把南湖溪比喻成天方夜譚裏的戒指魔神,中央尖溪就是神燈巨人。絕美瀑布的深潭映著冷冽的藍色光芒。我們倆在此宁立了廿分鐘瘋狂拍照,儼然是另類的障礙地形。
延著溪緣上行,常有障礙只能越溪續行。經過14次越溪,張小姐從一開始腳踩沁涼溪水就哇哇大叫,到後來揺身一變成為越溪的專家。登山杖插進溪底,微蹲後核心發力,一步踩穩後再踩下一步,通常跨過中間最深處就差不多成功了。出發前一天的大雨溪水似乎比Youtube影片裏的還深一些。
從中央尖溪木屋到鞍部的上河時間(山友用來預估攀登時間的地圖,上河文化出版)是4小時。我們罕見地落後(後來走了6小時),推測是重裝的關係。
九成以上的山友都要從三角點折返,只要輕裝就可以登頂。而我們是要推進到北二段,上升到水源處就得把水裝滿。通過死亡稜線後的難題即是飲水,北二段甘薯峰和無名山之間的山徑可說是幾乎無水可掬。
我們各裝了5公升的水(接著2天要用),背包重量瞬間達到16與14公斤。
從中央尖溪乾涸處上攀至中央尖鞍部,這段路陡峭無比,和大劍山的「天梯」齊名。山友稱「天堂路」。
「天梯」地形穩固,只要調整好呼吸即可。「天堂路」則是破碎地形。只要在踩點多停留半秒,腳下的土石就開始無情地崩落。通過的訣竅是快速。但16公斤的重裝又有誰能快速通過呢?
好在天堂路右側伴隨著豎直的岩壁,扶著岩壁上攀是個不錯的方法。但岩壁上總生長著帶刺的植物。大多是玉山小蘗、阿里山薊或塔塔加薊,偶有咬人貓(第一次在3000公尺以上看到咬人貓),在你需要一臂之力時狠咬你一口。
12點半以蹣跚的步伐登上敬愛的尖哥。沒有過往登頂的興奮,預期濃烈的情緒也沒有出現。反而一股驚心動魄的壓力伴隨白牆籠罩山頂。
「如果沒有把握的話,我們原路折返吧!」我望向登頂後還沒開口說話的張小姐。
天堂路她有一段差點隨著破碎的土石滑落下去,我聽到對講機傳來的呼喚急忙丟下背包,帶著主繩溜滑梯下去救援。好在即時抓住穩固的石塊上攀才脫險(女生少有的臂力),看起來還心有餘悸。
「我不要,我要過死亡稜線!」她堅決的語氣壓過躊躇不前的我。
她綁著安全吊帶說:「當初會計劃穿過死稜就是因為原路折返太艱苦,我所剩的體力根本走不回去,到時體力放盡走困難路線並不會更安全。」
我回想這兩天一路走來,上800下600上600下600上1300。不斷越溪,過倒木,上攀峭壁,下切駁坎,終於見到尖哥。折返就是反過來再一次。突然胃部傳來一陣痙攣…..
「好,死稜就1小時的路程,繃緊神經越過它就是天堂了﹐來吧!」我說的天堂是稜線下方的「天空營地」,傳說中的百萬大景。
頭戴岩盔,腰繫安全吊帶,配帶D環數個、八字環和主繩。遇到大落差的下切就運用八字環垂降。橫渡路段有繩子就扣上D環確保。沒有繩子就由我做先鋒過到穩固的地方架繩。確認好下一個布條的位置才可始移動。每過一波驚險的路段,腦海總會浮現教練的叮嚀。步步驚心之間渡過了惡名昭彰的死亡稜線。
「其實沒有傳說中的那麼難欸~」我說。
「對啊,名字取得那麼嚇人,一開始我還有點發抖,後來發現有做確保會讓人很放心」張小姐吃著Oreo餅乾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上過課帶這些裝備多了快兩公斤真的有價值。」
「是啊,本來還在嫌裝備太重。」
越過死亡稜線有幾個重點分享
1. 下雨絕對不要過,破碎地形不斷崩落遇到雨水會更溼滑,請原路折返或紮營在東鞍營地等待雨停。
2. 下斷崖的地方在「面對中央尖山牌子的左後方10公尺處」,千萬不能下錯,連續幾個英雄都是一開始就下錯,下錯後根本上不來,硬著頭皮續行就摔了。
3. 離線地圖軌跡請準備2個以上,死稜的地形在不斷變化當中,只有一個軌跡可能會找不到路。
4. 布條還算明顯,仔細找都看得到,請務必確認好下一個布條或疊石後再開始移動。
5. 使用安全裝備除了確保外,可以讓心情安定。Youtube上沒有人做確保也都過關。 只是安全裝備還有會不會使用的問題?
下午3點抵達天空營地,快速地搭好天幕和帳篷,雨滴才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
「我們好幸運,通過死稜紮好帳篷才開始下雨。」張小姐難得露出微笑。
「對啊,尖哥對我們真好。」
晚餐吃乾拌麵配酸辣湯,飯後一杯三合一咖啡好滿足。鑽進睡袋後發現4G滿格,趕快向留守人回報安全通過死稜。
雨下了1個小時就停了,但風很大傳來簌簌的聲音,典形的高山天氣。
但我在睡袋裏翻來覆去又失眠了,連續第二天。
天光微亮索性不睡的我走出帳篷。
「欸~~你快來看!好美噢~~」我大叫
天空營地可真不是蓋的。低層的雲海像棉花糖鋪在山巒之間。高層的捲積雲像麵粉被風吹般快速流動著。奇萊北峰、內嶺爾山、太魯閣大山、立霧主山與帕托魯山依序羅列在清晨低溫的深藍色中。
山友傳聞死亡稜線後緊接著就是死亡箭竹海,滿滿的箭竹淹蓋了往甘薯峰的去路,不諳山路判斷者迷路的風險極高。
或許2年的登山經驗已經稍算成熟,找路並不是難題。但森林的美緊抓著我的目光。
郁郁葱葱的樹木以隨興姿態生長著。松蘿掛在技葉間像是綠色的絲絨讓金色的陽光穿越其中。巨大的倒木橫躺路間,懷抱它跨越時聞到一股迷人的芳香。小鳥唱著歌不曾間斷,山羌定時地大聲呼喚。我彷彿回到小時候讀故事書裏的童話世界。
連續兩夜失眠,我的體力開始透支。下坡膝蓋痠上坡呼吸喘。狼狽地登上甘薯峰。拍登頂照時幾乎擠不出笑容。這種全程重裝的縱走路線真的是不輕鬆。
取消原本計劃內的無明山。紮營甘薯峰南峰營地,開始遇到缺水的危機。
從中央尖溪一路揹上來的水已經不多了。當晚預計要煮的臘味飯只好作罷,改吃乾糧。還好當晚非常好睡。下午5點入睡一直到隔天4點才被路過的山友吵醒。
趕緊走出帳篷和山友們寒喧。因為我們三天前從木桿鞍部迄今未曾遇過半個人。北二段路線熱門又是端午假期,山友數量不少,我們像從異世界回到森林遊樂區。
睡飽飽後呈現滿血狀態,場地恢復完一路狂奔到耳無溪豪飲無盡的溪水,接著上升600公尺到730林道。
數頂帳篷散布在路旁,年輕的山友和野跑者來回穿梭,又回到傭傭碌碌的人類世界了,而且還活著,活著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