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作者林靜儀是個鐵錚錚的女漢子,一邊發高燒腳軟住院,一邊連續值日夜班。扭斷腳踝韌帶,就拄著拐杖巡房一個多月。訓練期教授嫌她手術線綁不好,止血不確實,她就苦練了半年,連睡覺都在綁線,一切練到完美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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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書評〈為了尋求擁抱,就算地獄也好〉──《診間裡的女人》〉全文朗讀 林靜儀談《診間裡的女人》成書過程
我很崩潰。
漫畫《幽遊白書》裡面有一部錄影帶《黑之章》,收錄了人類最殘酷的惡行,只要是看過的人都會發瘋。一個16歲的天才看過之後,決定「要為全人類挖掘墳墓」,打開妖魔界的入口,讓妖魔來到人間吃光人類。
林靜儀醫師的婦產科診療紀實短篇集《診間裡的女人》,就是《黑之章》。有一篇講一個認真勤奮的婦產科女醫師,因為丈夫外遇,而打藥自殺。有一篇講一群從早工作到晚的男醫生,一輩子把妻小放在國外沒人疼,做到老了剛想退休、就病死了。有一篇講一個聽話老實、鄉下來的女孩,半夜被送急診,身上一件大衣底下只有內衣褲,酒店少爺叫醫師趕快打一針讓女孩回去上班。
每個病例都讓我從胸口到手臂一陣陣戰慄,被哀痛、憤怒的浪濤當頭打下。那麼難以置信,又殘酷而真實,W飯店富二代毒趴的女模死時,就像酒店女孩這樣,全裸套了件土豪的內褲。在女模神智不清、痙攣抽搐時,酒店經紀也是找密醫來,打一針解決。她們被當成消耗品,不行了就打一針。我記得南韓女星張紫妍,被經紀公司老闆當成性行賄的工具。為了方便政商高層對她無套內射,強將她結紮。
*被利用就是工具的價值,活著的目的 *
這本書沒有明講,只呈現事實,讓讀者自己發現:很多時候,醫生是治病的工具,勞工是上班的工具。老公是賺錢養家的工具,太太是做家務養小孩的工具。女人是男人滿足性慾的工具,媳婦是替公婆生小孩的工具。女兒是媽媽滿足自己的工具,媽媽也是女兒滿足自己的工具。
工具就是你需要的時候拿來用,不需要了就一腳踢開。社會主流總是在說:你如果在意工具被利用、被拋棄會有什麼感覺,想太多那就什麼事都不用做啦,總有人要犧牲嘛。你看工具本人都沒抗議,還怕你不利用它,它根本拚命求你,爭取被利用。因為被利用就是工具的價值,活著的目的。要是沒人要利用你,反而拋棄你,那你就完了。自己想清楚,好嗎?
這種話就是殺人的刀。
童話故事裡,有個窮女孩嫁給了有錢人住進豪宅,唯一奇怪的就是有錢人的鬍子竟然是藍色。藍鬍子出門前,吩咐全家只有一個房間不能進去。新娘子太好奇,還是開了房門,發現滿是女人受酷刑各種死法的屍體,都是藍鬍子的歷任新娘。《診間裡的女人》就是藍鬍子的房間。書中人們的悲慘遭遇令我崩潰。
鷹眼勾勒出每個飽含戲劇表現力的瞬間
台灣醫師寫的疾病誌書籍很多,熱血的男醫師作家,往往對民眾恨鐵不成鋼。因為發現社會、家庭經年累月把人先搞爛,搞到進醫院時已不可收拾,送院只是奔向毀滅的最後一哩路,徒然挖坑給醫師跳。害醫師賣命救了半天,發現怎麼救都白搭,默默吞下的挫折和憤怒,寫書就會投向病患和家屬。
本書作者林靜儀是個鐵錚錚的女漢子,一邊發高燒腳軟住院,一邊連續值日夜班。扭斷腳踝韌帶,就拄著拐杖巡房一個多月。訓練期教授嫌她手術線綁不好,止血不確實,她就苦練了半年,連睡覺都在綁線,一切練到完美無缺。她說:「不要挑戰我。我會證明給你看。」醫學院的學弟覺得作者是個女人、怎能拿刀動手術,作者聽了嗆學弟:「你是用生殖器開刀的嗎?」後輩太混,她譴責「基本功不做,什麼都學不到」,最後含蓄說「很可惜」,這三個字已經是重話中的重話。
在鐵血外表下,她待人無微不至。照相記憶的觀察,什麼都不錯過,鷹眼勾勒出每個飽含戲劇表現力的瞬間:半夜陪女孩來急診的男伴,掛號時居然問女孩叫什麼名字。然後女孩不敢填地址電話,怕通知家人。男人吼女孩:「趕快針打一打,回去上班啦。」作者聽出是酒店少爺、小姐;也從女孩脫衣接受檢查的平常心,看出女孩「說什麼就做什麼不敢不配合」。作者聞一知十,能從很少的人際互動細節,迅速推論出海量資訊的人生全景,投影立體成像。作者得知女孩的心智等於小孩子,照顧的溫柔就不像醫師,反而像慈母依偎幼兒:「『比較不痛了喔?好,躺著休息一下,點滴滴完再回去。』我摸摸她的頭,低聲跟她說。」「我把點滴的速度調到最慢,這樣她可以睡久一點。」成年人什麼時候看過醫師摸頭安撫你?
這說明作者憑想像替別人受苦的能力特別發達,但是她下筆卻異常冷靜。如同作者相信,醫師同理病人的惋惜,看診時必須向病人隱瞞,「看見人生無常,如果不學習把情緒收好,難道可以淚眼模糊地看診或開刀嗎。」所以寫作也高度節制。但我不相信我崩潰了作者沒崩潰,所以研究了書中情緒轉折點在哪裡。話說酒店女孩因為飲食不正常,加上飲酒,空腹喝酒,胃炎合併胃痙攣。少爺要求給女孩打一針回去上班,作者卻留女孩觀察幾小時,嘴上撂狠話說「我沒打算讓他討價還價,我說了算」,其實暗自擔心女孩會被扣薪。然後向自己辯解:女孩現在只需要幾個小時被好好對待,反正扣薪水的理由更瞎都有。接著作者擔心下次女孩肚子痛還不准急診、得一邊肚子痛一邊被灌酒,只因為這次「送急診之後就被她躲掉」。又說:「不過,人如果每次都能做理性的判斷與決策,她也不可能落到像今天這樣在大衣中只穿著內衣褲,因為喝酒喝到胃痛來急診的局面。」
*青少女懷孕墮胎,當然被嚴厲說教帶處罰 *
上述的「不過」就是崩潰點。作者的自我介紹,寫著「相信人是在有限的選擇中做選擇,幸運要感謝老天,困境該檢討自己。」如果一個人遇到痛苦時習慣自責找哪裡不對,那麼檢討女孩時,就表示痛苦到了一個限度。依上述作者從怕女孩被扣錢,一路講到女孩忍痛被灌酒,轉而責備女孩不理性、自掘墳墓,我認為作者不是鐵石心腸就是已經淚崩。
本書講到門診驗出有孕,未婚女性決定墮胎,說完就哭了,因為男人說他還沒打算結婚,沒打算生孩子,卻不戴保險套。「若問他們打不打算生下來,女生又是轉頭過去看男生,男生搖頭,女生就轉過來對我搖頭。」「決定生的,許多是爸媽決定的,男友決定的,男友爸媽決定的,然後懷孕過程又辛苦又累還變醜,憤恨的看著姙娠紋,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她一樣。這就是我看到的多數情況。」「我倒常常跟門診的女人們說,這男人連戴保險套都做不到,你要跟他結婚?叫他為你和孩子的未來人生負責?」作者要求女性也該負起主動避孕的責任時,我認為這也是崩潰點。
教會團體真愛聯盟想靠守貞教育來防堵青少年性行為,本書的婦產科經驗則挑明了說教沒半點用。青少女懷孕墮胎,當然被嚴厲說教帶處罰;但短期內常再次懷孕。因為環境並未改變。
書中16歲的漂亮女孩,媽媽跑了,爸爸離家,姑姑接手照顧。但女孩沒在唸書也沒工作,跑去住男友家。就診時大範圍感染菜花,大小腿上佈滿新舊傷痕,驗孕才得知她懷孕已經12週。男友家人決定要這個孩子,但下次又反悔說不要了,說,我怎麼知道那是我們家兒子的。
她們需要的可能不是責任、也不是未來,而是過去的擁抱
一對姊妹父母雙亡,姐姐做特種營業養活妹妹。但妹妹17歲就懷孕了,她還先天心臟病隨時可能猝死,不要說生小孩會危險,光懷孕過程就有生命危險。第二次懷孕墮胎,姐姐抱怨:「現在已經不讓她出門了,她就在家上網交網友。」作者認為,妹妹沒唸書沒工作,沒有人給她責任,也沒有人讓她看到未來,整天閒閒,你要她怎麼辦。
書中只寫就診接觸,故事充滿空白,讀者各自解讀。有人說這些女人自作孽不可活,我覺得,要解釋少女未婚懷孕為何重覆發生,為何無法戴套,中產階級靠自己受限的生活經驗、邏輯來推己及人是不夠的。想避免這些少女懷孕,她們需要的可能不是責任、也不是未來,而是過去的擁抱。
記者石井光太的報導《神遺棄的裸體》,寫到孟加拉的首都達卡市,流浪兒從幼稚園到小學高年級都有,見人就跑來,拉著他的手或衣服,嚷著:「一起玩啊,一起玩啊。」把他拉到雨中。看到他搭黃包車,就跳上車。司機一個個打屁股趕下車,他們哇哇叫著逃開,又討罵似地回頭跳上車。他們很愛撒嬌,大人拒絕,他們就兩手緊抓他的手腳,硬要把臉湊上來磨蹭。如果用力想拉開他們,他們就耍賴大哭,老羞成怒咬他一口。
嚮導說:「他們,和普通的小孩不一樣。從小住在路邊,就會變成那樣,任性、愛哭、耍賴。他們沒有親人,懂事的時候父母已經不在身邊。所以如果有人對他們好一點的,就會黏上去想撒嬌。」記者想,小孩子失去家人的那一刻,肯定在路邊不知所措。耐不住那種寂寞,必須到處找人尋求溫暖。抱住路人不放。
只要父母不理女兒,女兒的處境照樣跟流浪兒一樣
為什麼《診間裡的女人》書中台灣少女會重覆懷孕墮胎,覺得父母供你吃住就該感恩的人,永遠不會懂。因為寂寞。跟孟加拉流浪兒的不同之處是,就算父母雙全住帝寶也罷,只要父母不理女兒,女兒的處境照樣跟流浪兒一樣,渴求關愛而主動向外尋求。無論李國華對房思琪做什麼,都不會被抓。
為何青少女會跟陌生網友懷孕?為何連成年女子也無法要求男伴戴套?因為害怕被拋棄。
《神遺棄的裸體》報導雅加達十三歲的雛妓艾波,來自蘇門答臘的亞齊,戰亂頻仍,政府軍或游擊隊的士兵,在林子裡看到女性就撲倒,反抗就會被殺死,所以大家忍氣吞聲。她說:「這種事不論碰到幾次都還是很可怕,被當作公共廁所,感覺真的很糟。在故鄉,大家只把我們當成可憐蟲,但是在這裡,客人都把我當人看,重視我,需要我,他這麼需要我,我真的很幸福。」
一晚艾波滿頭是血,哭著罵自己笨,「我要他戴保險套,惹惱了他。是我惹他生氣的。」原本打避孕針,一次三個月有效,這次沒空打,要男友戴套。他大怒,拿了石頭就往她臉上砸。記者要帶她去醫院,她不肯,說:「我現在就要跟他道歉,不然他就不再理我了。」但男友已不知道去哪喝酒了。
孟加拉流浪兒賣淫,說有些嫖客會打人,拿針刺,打屁股,還有抽血。有些拍照拍一整天,也不給流浪兒吃飯。其他的嫖客在流浪兒眼中都是好人,「都對我很好,給我吃的,讓我睡,而且、會一直抱、抱著我。」流浪兒最想要的是人的溫暖。他們希望有一個像父親的人,可以緊緊地擁抱他們。會找他們的都是戀童癖或做色情照生意的人,但對流浪兒來說,擁抱沒有不同。
有能力的人有責任要拿起武器反抗
10歲的男孩們,手伸出來,從手腕到肩膀有幾百條割傷。自己用生鏽的剃刀割個傷口,擦上毒品,就會很舒服。因為被性侵後屁股會很痛,所以嫖客會給男孩毒品止痛。他問男孩恨嫖客嗎,男孩搖頭說:「你不要那樣說啦,他們都是好人喔。不對,應該說是可憐人。」都還是孩子,卻可憐大人。他們不抱怨自己的遭遇,反而去原諒加害者,接受現實,甚至安慰他們。他們從懂事以來就一直遭到虐待,所以才會對別人的遭遇感同身受,為別人著想。記者訪問了幾十名流浪兒,問題都一樣。孩子會將嫖客當成父親,需要他們。不是為了要錢,也不是為了有飯吃,而是為了尋求擁抱才接近大人。
《診間裡的女人》少女背後的真相:在情感匱乏中尋求溫暖,卻遭受社會無情的剝削。醫師享有的地位,跟這些女人天壤之別。低自尊的女性,被迫為意外懷孕負責任,而沒有權力要男人戴套。既然沒有權力,哪來責任要求戴套?是有能力的人有責任要拿起武器反抗。突圍不能只靠性平教育,社會安全網也不只是社工擴編;而是必須對資本主義的壓榨設下停損點,轉型停止把人當成工具。作者從政當了立委,卻投票支持勞基法修惡,所以作者的後記叫女人勇敢追求人生就會發現自己更幸福,我不接受。過勞的大人無力擁抱小孩,作者應該牢記有千萬人的幸福由她這一票奪走。作者在性別困境上去政治化、把問題個人化,那也就是在裝瞎。這本書中女人處境的殘酷,懇求我們每個人,要在所做的每件事上,意識到人的存在,自己的存在,極盡所能靠近那存在。
這本書落筆的溫柔,使我思念那被隔絕的人性。此刻台北暴雨淹水,雨像是要下一百年那麼久。使我很想說:
如果這雨會下一整天,我穿雨鞋來看你。
如果這雨會下一整年,我划船來看你。
如果這雨會下一百年,我將長出翅膀,在雨中飛翔越過海洋來看你。
本文作者─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