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跟大家談談《荒村》這部小說中的「地名翻譯」議題。這本小說可說是相當厚重的著作,其中涉及成千上百個人名與地名,每個譯名都需要做出決定。大部分的決策可能是憑直覺而來,或者簡單地就此定案;不過,有些情況就必須仔細討論、反覆權衡,甚至可能出現爭議。這次要探討的,正是其中比較具爭議性的地名。
➤翻譯地名的不同考量,從英語地名談起
《荒村》裡的場景眾多,牽涉到的人名、地名也非常龐雜。譯者在面對地名翻譯時,往往需要在「音譯」與「直譯」之間做選擇。這些選擇與結果並非絕對的二元對立,而可以視為存在於一個「連續體」上,兼具分歧、重疊與妥協的空間。
然而,一旦面臨較具爭議性的翻譯案例(例如究竟要優先保留歷史音韻,還是凸顯地名表面字義),不同立場之間常常難以調和。
英語地名的形成,往往經歷了漫長的演變。歷史上,英國的語言演化歷程包括:凱爾特語、古英語、盎格魯-諾曼語、中古英語,一直到現代英語。由於不同時期的語言元素都可能融入同一個地名,久而久之,地名的詞源就變得模糊不清,即使是英語母語者也不一定能從字面推敲其原始含義。
舉例而言,英國有些地名包含重複表意的現象,如「Pendle Hill」或「Bredon Hill」:這些名稱裡的「Hill」先後來自不同語言時期,最終卻同時出現在地名之中。「Bredon Hill」便是由3種不同階段語言中的「山」字詞彙組成:
- “bre” 來自凱爾特語
- “don” 來自古英語
- “hill” 則是現代英語
這些混合了多個時期與語言的綁定語素(如 -ton、-ham、-bury),不僅讓字面意思難以辨認,也說明英語地名背後的歷史層次與演變幅度。
➤「苗栗」貓裏與貓無關;「大湖」也沒有湖泊
與英語不同,漢語採用形音節文字,每個漢字同時承載了發音與語義(意義)。同時,雖然漢字字型本身留有許多線索,但不一定如拼音文字般能直接對應發音,尤其不同方言有不同讀法,但雖然時代久遠,字形和字義仍多能保持相對穩定,從而在長久的歷史與地域變遷中,維持較高的可讀性與語義保留度。
然而,漢語詞彙既可能是一個字,也可能是多字組合而成。加上漢字「音」與「義」可分離的特性,地名在翻譯成外語時,就可能同時面臨「音譯」和「直譯」兩種不同的選擇。
臺灣地名的形成,也和英國地名一樣歷經多種語言的影響與演變。從最早的南島語系(Austronesian languages),再到閩南語、客家語,日治時期的日語,以及後來普及的國語(現代中文),都留下了不同的痕跡。
早期移民來自台灣海峽對岸,他們透過漢字書寫,往往只憑音譯記錄原住民族語地名,導致原本地名的意義逐漸被掩蓋。
以苗栗(Miaoli)為例,最初的中文記載是「貓裏」,字面意義看似貓在裡面。但這個語彙原本是針對道卡斯族(Taokas)語「pali」的音譯,而「pali」在原住民語言中意為「平坦的地形」。
1889年清朝官員為使地名看來更為雅致,將「貓」改成「苗」,將「裏」改成「栗」,於是就變成我們今天所看到的「苗栗」。然而,字面上的「苗」和「栗」,其實與「貓裏」或「平地」的原始概念已相去甚遠。
大湖(Dàhú)則是另一個例子。若單純以字面意思翻譯成「Big Lake」(大湖),或許能提供較高的語義透明度,但經過確認,該地並沒有真正的湖泊,而是昔日移民面對大片草原時產生的聯想。
若以直譯方式呈現,外國讀者可能會困惑:「那座大湖在哪裡?」可見,直譯固然直觀,但有時也會產生誤導或錯誤的詞源解讀。
➤音譯與直譯的兩難:直譯太像奇幻小說,而音譯難記
漢字的音義分離特性,使中文地名在翻譯時衍生出兩種可行路徑:
- 音譯(Phonetic Translation):強調保留原有地名的發音特色,而不考慮其字面意義。例如「臺北」(Táiběi)對應為Taipei。
- 直譯(Literal Translation):注重翻譯漢字的語義,而非原音。例如「黃河」(Huánghé)則是Yellow River。
在翻譯《荒村》這部小說時,若一概使用直譯,把「苗栗」直譯成「苗(sprout)+栗(chestnut)」的組合,或者大湖變成「Big Lake」,容易給英語讀者一種「奇幻小說」的既視感。因為奇幻世界的地名便常常是根據地理特徵或角色設定而帶有明顯的描述性,例如Redwall Abbey(紅牆修道院)或Mossflower Woods(苔花森林)。
但《荒村》是一部寫實主義色彩的作品,農民在邊境生活的艱辛、母職的自我犧牲,以及面對國家機器的衝撞等,都是貼近現實的處境。如果讓地名像奇幻文學般「直白」又「神祕」,反而可能削弱其真實感。
對譯者而言,直譯雖然能增強記憶點,也賦予地名更高的語義透明度,但音譯也能保留書中世界的語音質感,讓讀者體會不同漢語變體的韻律與差異。
因此,在《荒村》的翻譯過程中,我們曾嘗試把地名同時做部分直譯與音譯。但發現若交錯過多,反而會產生不統一感,也不利於讀者理解。
最後,我們通常選擇保留地名的音譯形式,在需要強調地理特徵(例如「山」「林」「鎮」)時,才以英語釋義呈現。這種做法,也與英國地名偶爾出現的冗餘現象——如「Bredon Hill」(意為「Hill Hill」)——形成某種呼應,不失為一種折衷。
中文地名在翻成英文時,如何在音譯與直譯之間取得平衡?需要有美學與文化考量。完全直譯,或許會營造出奇幻文學般的氛圍;若只執著於音譯,則可能失去漢字中隱含的豐富意涵。
在《荒村》的翻譯歷程中,面對諸如「苗栗」與「大湖」這類在字面與實際意涵存在落差的地名,如何呈現它們的複雜故事與語言層次?是讓翻譯更貼近原著精神、並兼顧讀者理解的一大挑戰。
透過不斷的討論、妥協與調整,最終目標都是為了讓讀者既能感受到臺灣在地的歷史文化,又能保持閱讀的流暢與真實感。●
░反抗就是愛,李喬文學外譯░完整專題
- 之1》蔣淑貞:「沒有土地,眾多的個人,只是一盤散沙」,從《寒夜》濃縮到《荒村》英譯
- 之2》譯者Jim Weldon:「《荒村》讓國際讀者認識台灣人意識形態的形成」
- 之3》英譯主編Ian Maxwell:龐大文史地名翻譯挑戰,「大湖」沒有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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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an Maxwell (李喬《荒村》英文主編 )
2025-02-14 12:03 李喬, 寒夜, 荒村, 外譯, 反抗就是愛, Ian Maxw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