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級時我從那個古老的有很多大樹的老學校,轉到離家比較近的新蓋好的小學,那個學校裡的樹都還很瘦小,必須用很多木條支撐住。
導師居然是男的,而且是個理了平頭簡直像電視裡黑道大哥模樣的中年人,從幼稚園以來只被女老師教過的我忍不住有點害怕。
但老師在開學第一節課就指定了我當班長,而且交代相當大的權力和業務量。他說:「我不在你們就全部都要聽班長的啊。」
老師果然常常不在,我每每在上課後十分鐘還不見人來時趕快跑去休息室找,找不到就衝回教室在黑板上寫生字讓同學們各抄一行,接著收作業改作業(老師把有作業答案的教師手冊也交給我了),管秩序,監督早上跟傍晚的打掃。
老師為什麼常常不在跟遲到呢?
我什麼都沒跟大人說過,可是心裡不知為何就是明白,老師去喝酒了。
老師應該是我的人生中認識的第一個酗酒者。
其實除了喝酒誤一點事外,老師其他都很好。講課有趣,也不像其他男老師愛體罰,他也樂於讚美學生,對體育活動充滿熱情,大隊接力時他雖然一如既往堅持穿著西裝褲與尖頭皮鞋、皮帶勒出一個大大的啤酒肚出現在操場,卻會在炎熱太陽底下滿臉通紅跟著班上選手一路跑,一面中氣十足地大聲加油。
為什麼女生不可以?
那時不知是不是因為我是轉學生,加上一來就被選當班長(當然也不可忽略我的白目性格),有個個子很高,說起來小小年紀就有點大姐頭氣質的女生,率領幾個同學,每天很有耐心地找我麻煩。
她們算是為我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窗戶吧。
為我那由故事書、卡通、好天氣、兒歌唱片、好吃的東西、樸素的家人所構築的小小世界,打開了一扇「啊世界上真的有惡意存在」那樣子的窗戶。
她們喜歡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不時用嫌惡的眼神看向我,且巧妙地一定在我視線範圍內做這些事情。然後派人來裝作不在意地轉達:「大家都說妳很驕傲、妳爸爸是老師所以才能當班長、班上的人都討厭妳……」
後來漸漸不僅動口也動手了,經過走道時伸腿來絆我,叫坐我前後的兩個女同學用桌椅卡住座位,讓我下課時連站也站不起來,我說妳們怎麼可以這樣,她們就笑笑地來推我的肩膀打我的臉。
對於一個十歲的小孩來說,這一切差不多是地獄了。
但不知為什麼,那時也不曾向誰求助。
總覺得這些人邪惡得超乎我的理解能力,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一定馬上會被她們知道,然後又成為她們攻擊的材料。
誰都沒有資格
我記得手球教練做了什麼。
那天炎熱晴朗,黃昏時終於比較涼爽,校隊集合要練習了。同樣也是球員的高個子女生派了她的親信去跟教練說:「教練你讓她繼續留在這裡的話,我們就全體退隊。」對話進行時,她們幾個人圍成一堆氣勢洶洶。
我站在另一頭垂手而立,閉上眼睛仍可以透過眼皮感覺到橘色的陽光。汗水從髮際順著臉頰不斷流下來,漬進眼裡痛到都要流淚了。
手球教練是個脾氣溫和的大個子,從不激動暴怒,就是這樣一個教練。
當初不知看重我什麼,我回覆他我媽說好好念書不要參加什麼球隊,他居然在放學後,親自騎著腳踏車到我們家,一面用大手帕抹著滿頭的汗一面勸我媽:「王蘭芬真的很有運動天分,讓她試試看好嗎?這是為校爭光,也是好事啊!」
若不是他高壯身材與那頂永遠壓在厚厚頭髮上的棒球帽,戴著粗黑框眼鏡、總是有點駝背、模樣十分敦厚老實的教練真的不太像運動員。
這樣的教練在南台灣特有金光閃閃的黃昏裡,靜靜聽著我那些同學說的話,然後他吹起集合哨。
有種走不動的感覺,腿很重很重,我拖著步子低頭看腳底下變長的影子。
不擔心教練叫我退隊,我在意的是,教練一定失望了。一定很後悔花這麼大力氣,結果找來的是如此不受團隊歡迎、造成這麼大麻煩的球員。
教練問:「希望她退隊的舉手我看看。」
那群人面無表情地一個一個舉起手來。
教練又問:「為什麼要她退隊?」
幾個人面面相覷,然後大姐頭說:「我們不喜歡她,大家都討厭她。」
「為什麼?」
「沒為什麼啊!」大姐頭無所謂地聳聳肩,「就是看她不順眼。」
接著發生的事,三十多年後的現在回想起來,就算對於往事總是歷歷的我來說,也還是一片模糊。
說不定是因為我的眼睛跟耳朵都被淚水淹沒了。
教練突然說話越來越大聲,指著那幾個同學,從不生氣的他,第一次那麼情緒失控地破口大罵,連原本拿在手上的點名板,都被他摔在地上。
他的憤怒響徹放學後寧靜的操場,甚至傳到大樓牆壁後又被彈回,聲音來來往往繞了好幾圈。
最後教練深呼吸了幾次,撿起點名板拍一拍,看起來很累很累的樣子說:「妳們沒有資格要別人退隊,想退隊妳們就退吧。」
這時我的腿不重了,而是變得很軟很軟,軟到幾乎要跪下去。
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她們都是很強的球員,沒有她們,手球隊就完了,到時教練怎麼辦?
那幾個女生對看了一會兒,憤恨地去拿書包,氣勢洶洶離開球場。
教練對著剩下的隊員說,去抬球籃,每個人先練習射門十次。
教練又恢復成平常的教練,剛才的風暴一點痕跡也不留地消失了。
第二天放學,那幾個同學居然一個一個出現,照老樣子練球,沒人提起昨天的事。
奇妙的是,大姐頭與她的從眾們原本極度緊密的連結,似乎從那天開始有了一絲絲鬆動,有時我甚至可以聽見那逐漸解體的細微聲響。
兩位老師對我的保護
運動會之後,我鼓起勇氣跟導師提議:「老師我不要當班長了。」
正在改作業的老師驚訝地抬起頭,「啊?為什麼?」然後笑起來,「累了想退休嗎?」
我說班上很多人不喜歡我,不當班長她們就不會老是找我麻煩。
老師揮揮手繼續改作業,「別理她們就好,妳長大就會知道,到處都有這種人,理都理不完。」
我堅持地站在桌邊不肯走,老師停下筆看看我,又揮了一次手,「好好,不當就不當了吧,明天我再選一個。」
然而我的退休並沒有帶來和平,反而讓那群人更有名目找我麻煩。例如現在她們因擁有一個風紀股長的同夥而可以隨時記我名字。
那天早上老師進教室,把黑板上被記名字的人叫起來,一個個去青蛙跳。
黑板上記的都是男生,除了我。
我正掙扎著該不該辯白我真的沒講話,老師開口了:「王蘭芬不用跳。」
那群女生轟地站起來,大喊不公平,老師偏心!
老師笑著提了提勒在肚子上的皮帶,「聽我說啊,你們知道各國退休總統都有禮遇跟一些特權吧?不當總統之後還是可以有免費辦公室、汽車,還有退休金什麼的,所以班長也是啊,班長為我們班貢獻那麼多,我們也應該給退休班長一些特權,退休班長被記也不用處罰,這就是對她的禮遇。」
這之後說也奇怪,雖然她們還是找我麻煩,但至少就不亂記我名字了。大概她們知道記也沒用吧。
升上五年級,不再跟大姐頭同班,我才終於得以從惡夢中醒來。
高中時聽說老師過世了,才四十多歲。
我一直一直記得,在十歲那年,莫名其妙被推入某種惡意地獄的我,曾經得到兩位老師如同薩波達王救鴿那樣溫暖善良的保護。
此後雖然不可能成佛,但我總是儘量對人好,這是我回報老師的方式。
摘自 王蘭芬 《沒有人認識我的同學會:寫給親愛的老王》/大田出版
nn 遇到有智慧的老師從古至今都不容易
03月16日02:07
Ted 兩位老師都很棒,各有特色,至少在教育上,都有自己的一套見解
03月14日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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