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國民黨不准你有『色』──你如果拍紅的、共產的,有3條老命也不夠死;拍黑的,雖然那時候流行,但流氓崇拜主義也不行;黃的也不准,電檢人員不能過就是不能過,只能拍『透明』的戲──就手巾拿起來哭不停那種,偏偏哭得越兇觀眾越愛看,要不然就是做那種『空空肖肖』的戲。實在說,拍台語片的人難道真的有那麼差?」-導演林摶秋
1955年起國民黨政府通過修正《電影檢查法》、至1983年才廢止,這期間描述底層人民心聲的電影會被指控「過度渲染貧窮」、外國經典恐怖電影《大法師》被要求刪掉「過份恐怖鏡頭」,甚至以日治時期「霧社事件」為背景之《青山碧血》亦遭關切「有礙於兩國邦交」──各種規範讓台灣電影創作遭箝制近30年、解嚴後仍挑戰不斷,而4月7日起於國家人權博物館開展之「剪出來的電影史-戰後電影審查特展」,便展出大量珍貴檔案還原這台灣歷史最荒謬一頁。
「表演男女接吻時間過長次數過多或聲響過大者」也要剪 國民黨「中四組」介入電影審查展現黨國一體
談起電影審查歷史,「剪出來的電影史」特展策展人蘇致亨於開幕記者會致詞說,雖然現在台灣看似以創作環境自由為傲,不只有描寫白色恐怖的電影《返校》、有許多台語發音電影、甚至連馬來西亞導演在自己國家不能上的電影也能在台灣找到舞台──但台灣仍有段歷史,是各種電影檢查檔案呈現的、漫長一段不自由的歷史。
據特展資料,1955年1月份國民黨政府修正《電影檢查法》、1956年6月公佈新修訂《電影片檢查標準規則》,而後直到1983年11月《電影檢查法》才廢止、改以《電影法》規範。這期間一切要上映的電影由「電檢處」進行審查,若初檢有疑慮,電檢處也會邀集內政部、外交部、國防部總政治部等單位參與聯席會議,特別之處在於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第四組、第六組也會固定派員以「專家」身份參與,展現威權統治時期的黨國一體。
會遭修改、刪減或禁演的標準大致可分為4大類:損害中華民國利益或民族尊嚴者、破壞公共秩序者、妨害善良風俗者、提倡迷信邪說者。這看似維護「正向價值」,但若細看43條規則,今日台灣導演大概都會困惑:到底還有什麼電影可以拍?被當局視為問題內容者包括:表演與國策不同情節者、表演有損本國榮譽之事物者、表演用暗殺或用陰險手段置人於死地者、表演執法人員知法犯法而有蔑視法律之作用者、表演男女接吻時間過長次數過多或聲響過大者、表演男女擁抱有意引起性感者、表演鬼怪或靈魂出現者……
底層貧苦人民心聲不能拍!審查委員稱:易引起海外人士對國內經濟建設及人民生活產生「錯誤印象」
當這些審查標準落在一部部台灣電影上,各種離奇就發生了。例如台灣規模最大台語影業「玉峯公司」之創業作《阿三哥出馬》、描述主角張三競選「和平市」議員之歡樂喜劇,因為「和平」兩字與中國共產黨宣稱「和平解放台灣」口號碰上,片中出現的「和平」字眼一律遭刪除、「和平市」也被迫改名為「延平市」。電影《不敢跟你講》描寫女教師協助單親家庭貧窮男童,本為溫馨動人電影,卻被要求刪除孩子打架鏡頭、貧窮人去醫院賣血、所有「蓬頭垢面」特寫鏡頭,審查委員稱「容易使海外對我國產生不良印象」、「易引起海外人士對國內經濟建設及人民生活產生錯誤印象」;呈現台灣社會邊緣家庭窮苦樣貌之《燒肉粽》也因為這些原因遭禁止出口,直到1985年萬仁導演《超級市民》,電影也依然因為呈現底層百態而被刁難。
就連恐怖片都不能「太過恐怖」,例如以台灣鄉野傳說為背景之電影《林投姐》、拍攝本省癡情女遭外省負心漢欺騙後自殺化為厲鬼報復,就因涉及「提倡迷信邪說」遭修剪;西洋經典恐怖片《大法師》也被剪得七零八落,審查委員要求「面上血漬特寫」、「頭臉扭向背」、「口噴吐大量綠漿」、「眼球全部反白特寫」全都必須刪除。
儘管國民黨政府來台後力推「去日本化」、拍攝抗日故事應無不妥,但據特展資料,1956年開拍、以霧社事件為藍本之《青山碧血》,不僅被中日文化經濟協會關切「希望內容及台詞儘量減少刺激性,以免影響民族情感而有礙於兩國邦交」,還被教育部影輔會發函:「經核該劇劇本內容與當前國策不無抵觸之處,以暫勿攝製為宜。」後來是導演在片頭強調戰前日本軍閥與戰後日本友邦不同、強調本片「表現中華民族不屈不撓抗暴精神,以歷史教訓警告當年奴役人類之極權共黨」才能在複審通關。
「奧斯卡譴責過中共屠殺八千萬大陸同胞的滔天罪行嗎?」愛國反共成唯一指標 台語片打壓、得獎電影遭檢舉、國語「政宣片」滿天飛
台灣電影不只在觸犯《電影片檢查標準規則》時會被限制,台語片本身也受到打壓。當1960年代全世界電影多數要從黑白轉向彩色時,1967至1973年教育部文化局獨厚國語電影的輔導政策,卻讓台語片面臨「彩色天花板」、台語影人紛紛轉向國語片拍攝。
據特展資料,彩色國語片可以與香港合作、享底片與器材免關稅優惠、配額點數湊滿可以發行市面上保證有賺頭的日本電影、租借公營片廠攝影棚與燈光器材、補助進口底片沖洗底片與外銷、可以報名金馬獎甚至代表中華民國參與亞洲影展──這些都是台語片沒有的,同樣在台灣拍電影,拍國語片與台語片是完全不同的待遇。
這些政策下,台語片逐漸淪為沒市場、長不大的電影,台語導演被迫轉向「小螢幕」拍電視劇,但在1972年政府要求「方言節目」每天每台不能超過1時、1976年《廣播電視法》規定播音語言「應以國語為主,方言應逐年減少」,台語電視劇也被迫減產、移出黃金時段。
各種限制下可以握有優厚資源的,是國民黨政府主推之「政宣電影」,例如《還我河山》、《八百壯士》、《梅花》、《黃埔軍魂》等,戲院在正片開始前必先放宣傳片、蔣介石總統訓詞片與國歌片,宣傳片內容標語則必須包括「金馬是反攻跳板,不容匪俄侵犯」、「大陸人心向我,復國建國必成」等語。
只求「愛國」的環境氛圍下,電影藝術價值已非重點,例如1987年獲得奧斯卡金項獎9項大獎、由義大利影人執導、書寫清朝最後一位皇帝溥儀人生之《末代皇帝》,就曾被民眾檢舉「瓦解人心士棄,渙散反共鬥志」:「這樣一部片子能在台灣正式上映,是否意味著復興基地二千萬軍民同胞堅持了卅八年的反共抗戰全無意義?」「奧斯卡有什麼了不起?奧斯卡比中華民國的國家安全重要嗎?奧斯卡譴責過中共屠殺八千萬大陸同胞的滔天罪行嗎?」
「過去國家用看得見的剪刀逼迫你,現在有更可怕的國家、用看不見的剪刀威迫你…」
回顧這段不自由的歷史,策展人蘇致亨於開幕記者會直言,審查制度不只侵害反對意見表達、也影響國家多元文化與社會集體心靈;審查體制最深遠影響是造成「自我設限」,後來台灣導演會預想怎樣的戲不賣座、沒市場,其實也來自過去政治審查制度的延續、被限縮了想像力與作夢的空間。
蘇致亨表示,過去「言論不自由」不只是限制「不能說什麼的自由」、還規定人們不得不說什麼、必須看什麼,例如過去民眾看電影要唱國歌、小學生被動員去看「政宣電影」,亦是言論不自由之展現。此外,相較於黨營片廠可以不斷出產國語片,台語電影與非主流商業電影發展也備受限制,黑白不能轉彩色、迫於審查制度轉往地下流通,「這些發展上的不平等,也影響我們『對國片是什麼』、『電影是什麼的認識』。」
蘇致亨指出,本次特展是戰後第一次系統性展示審查制度,未來也希望文化部能帶領教育部、國防部等單位重新盤點有無相關政治檔案,將電影、電視劇、錄影帶、廣播、出版、音樂相關審查資料重新整理開放,才能更理解過去政治體制如何影響人們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
國家人權會副主委高湧誠表示,政府為何要做電影檢查其實是基於恐懼,恐懼人民會自由地想、人民自由地想就會戳破很多統治謊言;如今年輕人雖然可以自由說話、自由表演、呼吸自由空氣,年輕一代也該知道威權時期的電影如何檢查、如何限制人們自由地說自由地想,才會知道這些自由是有倒退可能性的,而本次特展意義,也在提醒民眾「自由」之可貴。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藍祖蔚致詞時提醒,本次特展的關鍵字之一便是「剪」,指的是電影審查有看得見的剪刀、看不見的剪刀。如今台灣看似沒有那樣荒謬的電影審查制度了,展覽最後由導演鄭有傑拍攝、諷刺電影業屈服中國壓力之5分鐘短片《潛規則》,卻也顯示台灣目前困境──看似有100%言論自由,當有個巨大市場擺在面前誘惑,人們就容易依其規則剪裁、把自己手腳綁住、被限制思想可能性:「過去國家用看得見的剪刀逼迫你,現在有更可怕的國家用看不見的剪刀威迫你。」(推薦閱讀:那些年禁歌理由超級瞎!《何日君再來》《燒肉粽》都遭殃,這首歌因為「啊」被嫌太淫穢…)
國家人權博物館特展「剪出來的電影史-戰後電影審查特展」於4月7日開展、展期至2021年12月12日。展出時間為每周二至周日上午9點至下午5點,地點:國家人權博物館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仁愛樓美工工廠(新北市新店區復興路13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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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Yi 琉璃幻夢 可悲的是得來不易的自由卻仍有人想把一切拱手給中共....
2021年04月09日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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