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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休耕 730 天,稻農燒光存款、打零工度日,稻作協會:誰敢鼓勵青年返鄉務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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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06月20日23:52 • 發布於 06月20日13:17 • 上下游News&Market

九年前,陳泰安懷著憧憬務農,有機稻田是全家打拚的樂土,也是昆蟲與小動物的樂園。樂天知命的生活在三年前戛然而止。因政策強制停止供水,他有整整四期作無法種稻,等於被迫放了 730 天的無薪假,貸款與生活開支壓得陳泰安喘不過氣來。

今年 6 月,終於迎來盼望已久的收成,然而他卻連支付碾米廠的費用都捉襟見肘,只好以優惠價格請消費者先預購,籌措碾米資金。陳泰安的狀態並非特例,台南市官田區青農聯誼會會長陳鴻偉從被迫休耕開始就到處幫工,無論幫柚子套袋、清理農村水溝,能賺錢的機會都要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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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作協會理事長陳燕卿表示,全台稻農近年都面對相同處境,除了水權分配不公,政府也希望藉此減少稻作面積,改成旱作。然而專業稻農因土壤與技術因素,無法立即轉作其他作物,應從制度面引導水稻轉往重質不重量的方向,而不是讓專業務農者陷入困境。

熱愛種稻的陳泰安原本對農業有著無比熱情。(攝影/蔡佳珊)

大區輪作加上停灌休耕,農民無法工作沒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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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稻是國內最大作物,每年種植兩期,上半年為一期作,下半年為二期作,過往全年栽培面積約 27 萬公頃。有鑒於國人食米量連年下滑,且為調度國內水資源,農業部自 2021 年起啟動大區輪作政策,亦即兩年為一循環,以灌區輪值,輪值灌區一期作不得種植水稻。

而近年高溫乾旱使得用水吃緊,優先將水供給工業,南北水稻產區都遭遇休耕停灌,在大區輪作與休耕交錯下,導致許多稻農三年來可種稻期數減少、收入大幅減少,水稻面積也持續下滑。農業部統計,2023年,台灣水稻種植面積 21.8 萬公頃。

稻作協會理事長陳燕卿細數,北部地區以桃園為例,2022 年新屋一帶停灌休耕,而後又碰上大區輪作,連續兩年的一期作都無法耕種。然而,北部地區的二期作期間會遭遇東北季風及嚴重鳥害,因此主要種植一期水稻,「沒有種植就沒有收入」。當地許多農民為了生計,迫不得已轉到工廠上班,但至今沒有回來從農。

南部稻農的休耕期數更多,台南地區歷經 2021 年缺水停灌、2022 年大區輪作,2023 年,數個灌區更史無前例全年停灌。許多稻農被迫放了兩年無薪假。

育苗場場長胡育旗認為,長期休耕會傷害嘉南平原的水稻產業優勢。(攝影/林吉洋)

稻農被迫休耕,「看不到未來」

今年是陳泰安務農第九年,第一次被迫休耕時,他很不能接受,因為每年只有兩期作,少了其中一期等於少了一半收入,「任何職業都不能接受吧!」他嘗試轉種旱作,但因田區的土壤濕黏,僅部分較乾的地方能種植旱作。另外也因務農以來便專攻水稻,旱作是未知的作物,生長特性、種植技術難以立即上手,且也沒有銷售管道。

陳泰安坦言,第一次休耕時,他原本以為「撐一下就好」,因此轉作面積並不大,「根本想不到會被休耕那麼多次」。這三年收入慘淡,家裡的房貸與全家的吃穿用度、孩子的學費壓得陳泰安喘不過氣,存摺上的數字銳減,讓他既焦慮又絕望,「一直在燒老本,看不到未來」。

看著陳泰安的處境,家人都勸他離開農業、去上班領薪水就好,但陳泰安綜合評估後,仍選擇繼續當農夫。一方面捨不得放棄過去已經有機栽培九年的田園,另一方面,47 歲的他離開職場已久,若要棄農、回到職場上班,必須從頭開始,「這年紀轉行還能做什麼?」

好不容易今年春天可以重返耕作,但面對 2024 年一期作割稻後所需烘穀、碾米費用,他甚至無法支付給碾米廠,不得已只好開單讓顧客用優惠價格預購,籌措資金來付款。

他感慨,有機農民努力維護環境、保育動物,卻還是被現實打擊,他認識的部分青農已放棄務農,決定上班領薪水,因為「再怎麼理想,還是得生活」。

陳泰安的孩子也會參與農作(圖片提供/陳泰安)

休耕另闢收入仍不夠用

台南市官田區青農聯誼會會長陳鴻偉種有 10 公頃水稻,2023 年停灌休耕期間到處幫工,自有的設備可幫非停灌區的農民碾米,他也會去育苗場搬秧苗、到果園替柚子套袋,甚至清理農村水溝,「能賺錢的機會都要把握」。

四處幫工也讓陳鴻偉的工作時間拉長,但即便算上休耕補助,他的年收入仍只有往年的三成,「勉強過日子、繳貸款而已」。

陳鴻偉指出,有的青農返鄉從事代耕,貸款買了農機具,但休耕後,代耕需求減少,收入因此下滑,但仍要面對生活開銷、償還貸款,「已經有人繳不出來,打算要賣插秧機」。

陳鴻偉認為嘉南平原稻作青農以承租土地為主力,屢次休耕會傷害產業,產生退場效應。(攝影/林吉洋)

休耕仍要維護稻田,有機稻農處境更艱難

儘管休耕,田區仍要維護。陳燕卿表示,休耕並不代表農民可以放假,為了後續耕作,休耕期間農民必須整理田區,至少要翻耕兩次,並定期除草,每公頃水稻田每期作維護費用至少 3 萬元。

對有機農民來說,維護成本及心力更高。陳泰安表示,慣行農民一人可管理 5、10 公頃水稻田,但有機農民如他,一人耕種、自產自銷,管理 2 公頃水稻田已是極限,可用資材少,因此要花費更多時間去管理。

且休耕期間,每年還是要做驗證,約八成驗證費用有補貼,僅兩成需要自行負擔,但在缺乏收入來源狀況下,「這點錢也會變成壓力」。

休耕補助大多進地主口袋,弱勢實耕者成最大受害者

農業部宣布休耕時,也提供休耕補助,農民為何還會缺錢?陳鴻偉指出,每期補助款每分地僅 9600 元,以青農為例,就算拿到全額補助款,扣除地租約剩 6000 元出頭,再算上維護管理成本,實際能用的錢只剩 3000 多元,等於每公頃僅 3 萬元,以現在物價來看,「這樣也不夠生活啊!」

更何況許多農民無法拿到全額休耕補助款。陳燕卿指出,現在許多水稻田的地主沒有親自耕種、把田出租給大專業農或是小農,休耕補助規定,每塊地只能有一人領取,也就是地主「或」實耕者能領,休耕政策下,生計受到影響的事實耕者,但多數休耕補助卻都進入地主口袋中。

儘管農業部農田水利署曾表示,實耕者可向地主溝通,自行協調雙方領取休耕補助的比例,但陳燕卿批評,「農業部就是在推卸責任」。實耕者完全不能得罪地主,否則地主不高興,便把農地轉租給別人,雙方溝通時,「實耕者完全是弱勢」,有的地主願意體諒、會把補助款分給實耕者,強勢的地主則會領走全部補助款,不願讓出分毫給實耕者。

陳燕卿表示,以桃園地區為例,有的大專業農耕種 20 公頃以上,但田區卻有超過 30 名地主,實耕者根本無法面對眾多地主的意見。有專業農試圖與地主溝通,地主竟提告實耕者,到目前為止,法院還未判決,但實耕者和地主關係變得非常差,被告的專業農甚至憤而離農。

休耕停灌凸顯法規與現實落差,水稻減產可另尋他法

休耕引發的問題,也讓陳燕卿不敢輕易勸青年返鄉,「萬一回來遇到休耕,那不是害死人?」原本桃園地區連續兩年一期作無法耕種,下一年又要大區輪作,「這樣等於三年沒有一期作」,他帶著青農向農田水利署陳情、捍衛稻農的工作權,所幸最後可以耕作。

陳燕卿直言,休耕停灌凸顯法規和現實的落差,法規明定農業用水優先於工業用水,但休耕停灌明顯是工業用水優先,「農民就是被犧牲」。

農糧署去 ( 2023 ) 年 11 月宣布,今 ( 2024 ) 年暫停大區輪作。陳燕卿認為,若農業部想減少水稻產量,不見得非得要「大區輪作」,可以透過鼓勵農民種植優質稻,公糧也比照花東,以容重量、食味值為收購標準,讓農民不再拼產量即可。

休耕補助款的實耕者問題該如何解決?陳鴻偉認為,休耕補助是屬地認定,若要讓實耕者可以領取,可要求領取時提供「從農證明」,從農證明必須要有買肥、繳穀證明,如此條件可以過濾掉一些地主。

學者:政府未來應包租代管農地

逢甲大學國際貿易系教授楊明憲認為,大區輪作政策是為了減少稻米生產過剩,並讓水資源更有效地調配運用,嘉南地區因缺水全年停灌屬於特例。不過整體來看,輪作、休耕對環境來說是有益的。

但他也認為,天災救助、休耕補助都會有實耕者與地主的糾紛,地主和實耕者兩者地位不對稱,政府不該放任兩者自行協調。長遠來看,土地是重要資源,不應全然交由市場機制運作。

政府應對農地租賃做更強力的介入,閒置的農地由政府統一承租,政府再將農地轉租給有心經營的人,政府負責「包租代管」。過往農委會曾推出「農地銀行」政策,現在應重新考慮,並更積極執行,才能讓農民安心面對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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