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燦爛時光書店誕生於一道巨大的缺口——台灣幾乎沒有東南亞住民可以尋得母語書籍的管道,社會看不見這近70萬的龐大人口也有閱讀的需求。八年來,書店與創辦人張正持續創造、也見證著這片閱讀風景的茁壯,更透過書本牽起兩個社群的相互了解,和善意人情的溫暖流動。
文字 / 李尤
攝影 / 吳昭晨、黃銘進、Mion
編輯 / Mion
2014年,張正剛離開耕耘了七年的媒體——台灣最大的東南亞報紙集團《四方報》,忙著宣傳新書《外婆家有事:台灣人必修的東南亞學分》。
跑遍全台各地書店和圖書館演講的日子裡,他也悄悄觀察著書櫃的生態。有一件事始終讓他過不去,「不管是小的獨立書店,還是大的連鎖書店,一是沒有東南亞相關的書,或者很少,然後散見在各分類裡;二是更沒有給東南亞人看的書,只有給雇主的,怎麼教你家外傭煮好菜、怎麼教你家外傭講好華語/台語⋯⋯」
於是,他開始在大大小小的場合提問:做為一個已有近70萬東南亞常住人口(含婚姻及工作移民)的島嶼,我們為什麼連一家將「東南亞」書籍單獨分類的書店都沒有?台灣是不是至少該有一處,可以回應他們閱讀需求的地方?
一次,獨立書店「小小書房」的店主劉虹風遇見張正,表示對這一想法的贊同,「對,你說要有間東南亞書店,真的是非常正確——那你最適合辦啊!」
張正愣了一下,過往的經歷在心中跑馬燈:暨南大學東南亞研究所,參與創辦越、泰、印、柬、菲五種語言的《四方報》,而眼前要對抗的,和自己多年媒體生涯致力的似乎是同一件事——台灣人對東南亞文化的陌生與漠然⋯⋯他苦笑,「幹,結果自己挖洞自己跳。」
他們不是不讀書,而是沒書可讀
張正永遠記得,身處語言不通的異鄉,一個人會多麼渴望母語文字的陪伴。
研究所時,他曾隻身前往越南留學幾個月,「即便白天努力跟人家哈拉哈拉,但詞不達意,也不太知道別人在講什麼,晚上就很空虛,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只有在閱讀中文時,他能感到健全,帶去的幾本小說很快看完後,索性連中文佛經也拿起來讀,「所以說,這些人已經溺水溺這麼久了,你不趕快救他?」
但第一道坎就是錢。當時張正正失業,「真的沒錢,存款只有五十萬。」多虧同樣有志的夥伴——暨大東南亞所的同學、《四方報》老同事林周熙,申請到文化部「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補助。
再來是書。「書很貴,東南亞書更貴,我也看不懂東南亞語,不知道怎麼挑,又能從哪裡進?」他試過自掏腰包,託在印尼和越南的朋友從當地寄來幾箱書,「但真的擺到書架上,一箱了不起就排滿一格,加上運費和代購工錢,一、兩萬就沒了。」
一天天燃燒的存款數字,終於點亮張正的突發奇想:「就不要都我帶嘛!(笑)有機會去到東南亞的人,應該也可以多花個兩百塊,做件好事,帶一本書回來給我們?」
於是2015年,「帶一本自己看不懂的書回台灣」運動展開——號召有機會去到東南亞的人們,順路捎回一本書,類別不拘,新舊不限,來自書店或大賣場都無妨,只要是東南亞文字就好。「他們未必不讀書,而是沒書可讀⋯⋯」張正在社群平台、媒體上一遍遍解釋背後的焦急和心意,也在全台從南到北,含澎湖和馬祖等19個縣市的獨立書店、大學與社區大學、東南亞商店廣佈「收書點」。
社會的善意超乎預期。書不是一本本,而是一箱箱地來。與此同時,考量對經營模式的想像不同,林周熙與張正決定各自向前,前者在桃園耕耘「望見書間」,後者則在大台北地區尋找適合的經營地點,直到看見南勢角巷弄中、鄰近中和緬甸街的這棟三層小樓時,他知道該選個好日子了。
2015年4月,潑水節——東南亞最盛大的傳統祈福節日當天,燦爛時光書店正式開張。
至少要有選擇
如今,八年的累積下來,店內已有越南、泰國、印尼、菲律賓、柬埔寨、緬甸,外加少數寮文、僧伽羅語(斯里蘭卡官方語言)共千本捐書,以及諸多與東南亞主題相關的自購中文書籍。
而說是書店,燦爛時光其實始終維持「只借不賣」的營運模式:繳一筆等同書籍定價的押金,借期無限,有還書便全額退款。(也因此,在台印尼社群始終習慣稱呼這裡為「圖書館」)
如此設定,來之不易的書籍得以更加流通循環。儘管張正掌店作風隨性,從來沒統計過精確書量,也不在意每一筆借書到底有沒有回來,但確定的是,他不斷呼喊的——「你家的幫傭或工廠的移工,也有閱讀能力和需求」,這件事不斷在被印證。
不時會有幾位勤勞往返的東南亞常客,多的是從蘆洲、北投跨越大半個台北市來的,而最近令張正印象深刻的,「是位很酷的越南姐姐!光頭、刺青,離了婚,在新店加油站上班,沒班時,常一個人跑來看書。還有位年輕的印尼文青,中文很差,總是一個人盤腿坐著面對印尼書架。他住在桃園,都要搭火車輾轉來,後來知道了我們在台北車站大廳也有書攤,可以省一段路,就常帶朋友去那借書。」
這一名為「地板圖書館」的書攤,也早從書店開幕的同年(2015)底便營運至今。為了讓書籍主動去到更多需要的人手上,在書店前專案企劃吳庭寬的提議下,每周日——多數移工唯一的週休日——下午,在北部最大的印尼移工聚集地、台北車站的大廳一角,總能看見兩個攤開的大行李箱,裡頭擺放近百本印尼語書籍,開放隨意瀏覽、借閱。
近一年來,負責出攤的是兩位兼職的大學生——社會系的筱昀和印尼籍留學生蘇迪諾(Qaam Adli),兩人分享每週積累的觀察:「來這邊聚會的最多是照顧阿公阿嬤的看護,很多人都想學習技能,最受歡迎的書是教中文、煮菜、經營YouTube的工具書,再來是大眾心理學和小說。」
甘願從不寬裕的小店財力中撥出額外的人力和錢,不時還要頂著和席地而坐的移工群體一起被視為「佔據公共空間」的不友善目光,在張正看來,「一切就是為了提供一個alternative(選項)。你想繼續在那邊吃東西、滑手機、自拍,都ok,但是你也『可以』在那邊看書。」
他的「可以」說得特別用力,他在意,至少要讓他們有選擇的權利。
善意的出口/理解的入口
其實,除了服務東南亞族群之外,這些年來,燦爛時光也接待同樣多的台灣人。
有想表達善意的雇主、伴侶,帶著家中的新住民來。有些關係笨拙,像是闊氣的婦人帶著初到家中的看護來挑書,看護小心翼翼、不敢拿,生怕錢會從自己的薪水扣;有些情誼溫馨,如來台工作已十幾年的印尼女孩莉莉(Ririn Arumsari),沒有實現的夢想是上大學、唸文學系,「當看護的工作壓力大,看書會讓我比較自由。」十分照顧她的前一任雇主奶奶,最喜歡的便是陪莉莉一起來書店走走,做為兩人的quality time。
也有更多,是本來和東南亞移民、移工的生活隔著一段距離的人。
早在最初,準備開店的消息才在臉書上宣布,「每天都有人跑來當志工!多到有時已經沒事要做了,所以一樓的油漆大概刷過十幾遍?」張正笑著,手指環繞漆滿明亮塗鴉的店面,「這些書櫃、桌椅、沙發也都是捐來的,馬克杯更是收到要拜託大家別再送了。」
更不乏持續送來書的人:有去東南亞當背包客旅行四國的女生,用雙肩背回一袋書,「她說一路都重到想丟掉,但想到離鄉背井的人們,就還是撐完了。」也有外派越南台塑的上班族,回國幾次就帶來過幾箱書,如今店裡的全部漫畫書都是他貢獻的。
張正原先沒料到,「一家東南亞書店可以引出這麼多人——這麼多看得到東南亞住民在受到不平等對待的台灣人。對這些想做什麼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善意的人們來說,這裡好像成了一個出口。」
而一直以來,除了經營書店,燦爛時光也卯起來辦活動,除了自2014年至今已舉辦七屆、目前已交由「英雄旅程」主辦的移民工文學獎,撇去疫情的日子,店裡平均每年舉辦三百多場形式與主題自由的講座、演講、放映、語言沙龍⋯⋯為在台東南亞社群創造交流的場域,也讓台灣人能深入了解東南亞文化,打通了解的入口。
最新一檔剛落幕的12場系列講座,便是以「台灣人與外國人的距離」為題,請記者、警察、新二代、社運工作者及來自不同國家的新住民,從菲律賓移工的選美文化、跨國銜轉生(編按:居留國外後回臺就學的新住民子女,因華語文能力不足而造成學習及生活適應上有明顯困難者),聊到外事警察眼中的移工問題⋯⋯讓台灣人眼中的東南亞群體形象不再是一個模糊的整體,而有活生生的輪廓。
八年來,店內的正職及兼職員工其實並非都懷著對東南亞族群的關懷而來,更多是來了才接觸、了解、在乎。兼職筱昀及正職阿助,最初都是單純因對「獨立書店的經營」感興趣而來,阿助坦白,「對東南亞的東西不感冒,也不特別感興趣。」但入職一年後的此刻,他認為,「這家書店是為本地人而存在的,因為移民、移工議題,除了他們自己要爭取之外,更重要的是台灣人要意識到這件事。」
這正呼應張正的詮釋,「東南亞的議題在台灣,其實不只是東南亞的問題,而是公平正義的問題。尤其現在我們對東南亞的歧視是根植於nothing,很多人根本不了解東南亞文化。」而他相信,改變歧視的根本,就是要先去了解,「燦爛時光一直想建立的就是這個立足點,讓更多人至少看見東南亞的文字、國旗長什麼樣子,即便是這種很淺的知識,但只要多一點了解,就有機會少一點歧視。」
始終在場
近年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機構主動找上燦爛時光合作,2019年,長達半年,店裡每個月收到十幾箱由台北101「東南亞募書計畫」寄來的書;六都的大小圖書館、誠品書店南西店等代表性的連鎖書店據點都跟進設立東南亞書專區。
同時,書店也見證著個人的蛻變。印尼女孩莉莉的雇主和生活城市都已換過幾次,但從沒停止閱讀與寫作,今(2023)年,她參加台北文學季朗讀自己的文章,也以〈孤獨的故事〉獲得移民工文學獎優選,更在張正和書店夥伴的鼓勵之下,開始嘗試用中文寫作⋯⋯。
張正自己也和書店一起,不斷在突破。8月,他演了人生第一齣戲,由劇團「杯具社」創作的意象劇場《相關何處》,改編自薩依德的經典同名作品與東南亞在台受刑人寫作的《枷》一書。辦了無數場活動的書店2樓化身劇場,人們首次在小空間的強烈聲光效果中,感受外籍勞工遭受的壓迫。
曾經常常對社會提問的張正,現在常常在大大小小的場合被問:你們真的有改變社會了嗎?他揮揮手,「真的不敢說,因為也不只我們在做,那些整天跟仲介打官司的移工團體才是第一線,我們是『文青』躲在後面。」
就像訪談前的一早,他才去了一趟遠洋漁工勞動權益的倡議現場,沒好意思站上台前舉旗、露臉,而是選擇回到熟悉的記者身,為大家拍拍照、做紀錄。眼前的路還漫漫,但張正清楚,自己和書店能做的就是一點一點參與改變,並且如往常一樣,始終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