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看過一齣外國劇集，是以「不死人」為題材的，有位從古代一直活到現代的男主角，聰明、英俊，永遠年輕，他累積了許多人生智慧，學會了各式各樣的技能與藝術，當然也累積了大量財富，這應該是所有人類夢寐以求的吧？
可是，他並不快樂，因為情感豐沛的他，不可避免的，要忍受一個又一個摯愛的老去與離世，那種摧肝折肺的痛苦。當年我就有了一個覺悟，歷來許多君王與夢想家追求的長生不死，或許不是幸福，而是詛咒。
我的父親高壽97歲，原本一直很養生的他，視力退化，聽力喪失，行動力大不如前，最喜愛享受美食的他，甚至食不知味。常常掛在嘴上的那句話就是：「活得好累。」再不然就是：「不想活了。」而他最恐懼的事不是死亡，是不死不活的插管臥床。每次生病住院，他都向我討要承諾：「不能插管，不要急救。」我明白他的堅持，因為換作是我自己，也不願意插管臥床。這種人為加工的方式，根本稱不上「活著」，最多只是「不死」而已。
我的朋友阿梅十年前送走了母親，也與全家人反目，當她出現在我面前，蝕骨形銷，我幾乎認不出她。她說母親病重送醫後，家裡人都主張不插管、不急救，只有她力排眾議，無論如何要留住母親。她說她辭退看護，親自守護在床前，為母親翻身、拍背、清理排洩與擦澡，她說她每天都哭喊著告訴母親她一直沒有放棄，母親也不可以放棄。直到最後她堅持要急救，電擊一次又一次，家裡兄弟姊妹都指控她已經瘋了，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母親。我知道她母親偏愛的是哥哥和弟弟，她一直覺得自己得不到愛，但我沒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我就是不甘心，我為她做了那麼多，她卻沒有跟我說愛我，她到死都沒有說。」阿梅涕泗縱橫地哭泣。苦苦挽留自己所愛的人，卻仍得不到愛的回應，真是太悲慘了。
最大功德，是讓藥石罔醫的病患順順走
我的父親從住院到離世將近一個月，他最後昏迷了十天，因為已經無法進食與飲水，醫療人員提出了插管的建議，當我在病床前，就要面對面地說明我們不插管的決心；有時在行進的交通工具上，也要接聽關於插管的詢問電話。所幸我們四年前就預立了醫療決定書，可是當我聽到「妳如果不讓他插管，情況就會一直惡化，妳要這樣嗎？」或者是「到底是他不要插管，還是妳不給他插管？」這樣的詢問，仍是感到煎熬與艱難。
我知道長久以來，我們的醫學教育是醫「生」不醫「死」，然而死亡不也是生命極其重要的一個課題？能夠讓病患隨心自在地活著，是良醫；能讓藥石罔醫的病患順順地走，更是大功德。
（作者為知名作家，張曼娟小學堂創辦人）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