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新聞爆出南港貨櫃屋事件,在南港地標菁華區、國際級豪宅建案旁,有20位住民群租在滲水的鐵皮貨櫃屋裡,每人居住空間僅1.7坪,月租3,300元,媒體形容為「人間煉獄」,違建貨櫃屋經市政府火速拆除,住民被輔導遷居。
為何有人自願住在人間煉獄呢?我們採訪3位貨櫃屋住民後發現:簡陋的住宅法規、租屋市場地下化、節節高漲的租金與歧視,和難以持續的福利政策,讓經濟弱勢難以安居。
去年潮溼的11月初,我們來到台北市民大道上、剛被拆遷的南港貨櫃屋。十多個20呎貨櫃堆放,櫃門深鎖,鋼條與廢棄雜物散亂一地,一間僅容單人站立的破陋廁所,帶著層層黃垢,飄來一陣霉味與尿騷味,難以想像5個月前,這裡曾是容納20人的小聚落。多位附近居民表示,每天上下班經過,只見經年堆放的貨櫃,從來不知道裡面竟有住人。
蝸居貨櫃 環境如煉獄
這裡是柯市府「東區門戶計畫」的核心地帶,位處購物中心CITYLINK正對面,距離三鐵共構的南港車站200公尺、北區流行音樂中心400公尺,更緊鄰「南港輪胎」開發的超大型豪宅建案「世界明珠」,該建案一坪170萬元,建商廣告寫著:「Discovery頻道全程拍攝記錄興建過程。」卻沒人想記錄寄生在旁的貨櫃屋蝸居小民。
「南港貨櫃屋」宛如寄生在珍珠旁的砂礫。占地1,122平方公尺,約一個標準泳池大小,大多屬產權複雜的私有土地,68歲的張姓房東侵占1/4捷運剩餘的國有畸零地,把約20個貨櫃堆疊成2層空間,1樓有鐵皮屋搭建的「福利社」,幾個貨櫃囤放雜物並住人,2樓有5個40呎貨櫃,每個貨櫃以木板隔成五間房,每房約1.7坪,和2間共用的流動廁所兼淋浴間,在黃金地段月租3,300元,含水電。
據了解,誘人的價格至少吸引18位單身漢和一對夫婦居住,年齡分布在50至75歲,他們不是靠打零工維生的人,就是無法工作的身障者。曾在議會針對國有土地被侵占做質詢的台北市議員王浩說:「有8個住民具福利身分,包括5個低收入戶、2個中低收,1個外縣市中低收,他們經濟條件差,用野營的炊具煮飯,若翻覆不是燙傷就是火災,那邊出事是時間問題而已。」
去年10月底,南港貨櫃屋新聞曝光,媒體形容這裡是「人間煉獄」。南港社福中心主任林靜莉說:「那裡房間狹小,空氣不流通,基本配備是一張床,衣服全用一條線掛在床鋪上方。」南港區長王先黎描述:「旁邊自助洗車場的髒水會往低窪處流,有住民被泡到腳發炎。一樓有洗衣機和幾個瓦斯桶,看起來很髒亂,去年5月勘查時,房門打開熱氣就衝出來,住民們穿短褲、打赤膊,卻還在流汗。老鼠跑來跑去,就怕把瓦斯管咬壞。」住民阿坤(化名)記得:「房間都是蟑螂、老鼠,冬天門關著也會冷,雨大一點就漏水,跑給雨追。」
早有紀錄 拖7年才拆
曾住過貨櫃屋的工地主任兼作家林立青解釋:「貨櫃屋如果要給人住,會做3件事:裝冷氣降溫、搭棚子避免直曬,用鋼梁或空心磚架高,否則泥巴溼氣集中,很容易生病。」王浩補充:「貨櫃依狀況分3級,A級是完好、無滲漏,B級是有撞凹和鏽蝕,C級是撞凹、鏽蝕和穿孔,C級以下都不堪用,這裡的貨櫃屋都是C級,1個5萬元以內,房東買10個弄一弄才50萬元,租出去很快就賺回來了。」
我們截稿前仍無法聯繫到張姓房東,僅能憑東明里長曾漢祺和住民的口述回憶,推測貨櫃屋存在超過10年。調閱建管處資料後發現,早在2013年10月28日就有住人違建的查報紀錄,卻遲至7年後才拆除。建管處主祕洪德豪解釋,當時列入排拆,但以「危害公共安全的違建」優先處理,且依定義未含「貨櫃屋」。換言之,南港貨櫃屋聚落已久,卻因遊走《建築法》灰色地帶,無人理會。
民政局去年底清查統計,台北市列管的蝸居數量達45處,卻不包含像南港貨櫃屋這樣,連房屋都不算的違建聚落,這次曝光全和60歲的阿坤有關。
2019年1月4日,清潔工阿坤在福利社和幾位住民聊天,那是他們平時活動的「客廳」,「我站著,突然整個人倒下,人昏去都不知影,右手右腳不能動,不知誰送我去醫院,出院才知道右腳中風、左腳尿酸過高(痛風)。」他無親無故,經濟能力差,被社工通報成為輔導個案,1個多月後出院,被安排住進老人養護機構;但沒多久,他又逃回貨櫃屋住。
2020年4月26日錢櫃大火造成死傷,林靜莉擔憂阿坤租處安危,前往探視,發現居住環境惡劣,便報告區長王先黎。王先黎請警方清查住民人數與身分,並會同10個局處單位會勘,迅速擬定遷移住民和拆除貨櫃的計畫。6月社會局協助住民遷離,有17人另尋租屋處,3人依親。7月房東自行拆除貨櫃時,高溫鐵水滴落引發火警。直到10月,才由建管處依違建強制拆除2樓住人的貨櫃屋。
安置受限 出走追自由
南港貨櫃屋迅速結案,南港區長的明快處置也獲柯市府在社安網會議上表揚。然而我們不禁好奇,為何有這麼多住民,甘願蝸居在都市菁華區裡的「人間煉獄」呢?
瘦小的阿坤來自台中,他拄著撿來的拐杖、用台語說:「我是孤子,囝仔愛𨑨迌,字一半不識,少年就出來工作,以前住家裡,後來爸媽把房子賣掉,我媽叫我上台北工作。」30多年前他到台北做清潔工,1週工作6天,可賺2萬多元,大多住在鐵皮屋或工寮,狀況好時住過月租6,000多元的公寓雅房,但後來繳不出房租,就被朋友介紹到南港貨櫃屋居住。
他認為繳不出房租,是因為物價飆漲,乾麵從30年前一碗20元,漲到一碗4、50元,還是小碗的。薪水不變、物價翻倍,他安慰自己:「還好我胃口不大。」2年前中風,為何不接受機構安置?「我想出來走走,就出來走走,多自由啊,這就差很多耶!」我們約在公園訪談,儘管阿坤不良於行,仍舊來去如風,我轉頭和其他住民說話,他馬上就不見蹤影。
有自由的地方,才是「家」。同樣從機構跑出來、住進貨櫃屋的,還有住民中最年輕的阿文(化名)。50歲的阿文國中畢業,卻是住民最信賴的對外溝通窗口。他出生於台北內湖,父母是送貨工,家境小康,年輕時和女友生下一女,女友就跑掉。當時阿文的媽媽要洗腎,女兒要人照顧,父母逼他花2、30萬元娶大陸配偶,「我不想跟大陸妹結婚,他們的心態像請外勞,所以我跑掉,自己生活,小二的女兒給爸媽養。」
他原本是打磨大理石地板的技術人員,月薪45,000元,沒想到10年前,老闆騎車載他趕工地,酒駕自摔,害他頸椎斷裂,「我頸椎假的,打鋼釘,左半身不能動,都萎縮了,只能靠右腳走路。」他說話吃力,聲音含糊,許多詞語我必須反覆確認。
他無法工作,生活也無法自理,唯一的妹妹嫁人,父親把他送進護理之家,他形容那3年半像是「被關在裡面」,於是「我偷跑出來,前老闆分期賠我115萬元,口袋有點錢,就去基隆租屋。」有次,他領2萬元放口袋,但手不方便,沒放好就掉了,「我忽然生不出錢,把押金住完,就回台北跟朋友借幾千塊錢,睡公園。有人通報社工,把我送到流浪之家,又幫我申請身障補助。」
互利依存 收容弱勢者
他幾度在租屋、收容所和公園間徘徊。3年前,負責賠償的老闆罹患憂鬱症,付不出剩餘賠償金,他的存款也見底,他認為內湖家裡小,父母身體不好,回家只是造成負擔,於是經人介紹住進貨櫃屋,靠中低收入加身障補助,「1個月8,500元,扣掉房租3,300元,剩5,000多元,自己煮飯,生活還過得去。」
許多媒體將南港貨櫃屋的罪魁禍首,直指侵占國有地的「惡房東」;但王浩認為,房東固然投機又違法獲利,但「他也提供收容經濟弱勢的地方。」長期扶助弱勢租屋的崔媽媽基金會居扶部主任馮麗芳,直言這是供需關係,「蝸居環境差,至少房東願意租弱勢者,如果全都剷掉,他們要住哪?沒多少房東願意接受他們。」
阿坤後來才知道,當時中風送他上救護車的人就是房東。他認為房東人不錯,有多的飯菜、餅乾會不定時分給大家,平時在福利社賣保力達、香菸、飲料、啤酒、泡麵,價錢跟外面一樣,更重要的是能讓住民賒帳;「但我繳不出房租,也被趕過2、3次,我還是硬住,沒地方去,就晚一點交,不然要住哪?他會大小聲,但是沒有把我拖出去。」
房東的「仁慈」與房客的「無奈」,形成特有的依存關係。林靜莉認為最大問題是,「住民不相信有人會幫他們」,起初社工訪視不到住民,以為他們是外出做工,後來才發現有些住民是刻意躲避,「他們不相信住那麼久的地方,說拆就拆,對他們來說,這裡便宜又有朋友互相照顧,他們沒意願搬家。」直到去年5月底建管處張貼拆除通知,阿文才帶著阿坤和戴伯(化名),來南港社福中心求救,3個人蹣跚跛行卻相互扶持的身影,令她印象深刻。
租屋押金 成經濟重擔
社福中心的謝姓社工回憶:「戴伯剛來很害怕,講沒幾句就哭了,他手足不親,沒有子女,又是經濟弱勢,現在連住的地方也沒了。我帶他申請低收補助,他就跟我交代遺言,說死了要埋在老家,他不信自己能申請到補助,直到拿到低收補助公文才相信。」
外人看來毫無居住品質的煉獄,是戴伯唯一能遮風避雨的家。67歲的戴伯,激動地操著台灣國語說:「我做粗工,工資沒多少,做半死,一天1,100,排不到工就沒有。我在南港貨櫃屋來來去去住十幾年了,房租便宜,主要是沒押金。」馮麗芳說:「不收押金的房東,100個找不到1、2個。2017年通過《租賃管理條例》規定押金上限是2個月,但對弱勢者是沉重的負擔,對房東來說又覺得不夠。」
戴伯來自東部農村,只有國小畢業,當鐵工學徒,30多歲上台北工作,「公司做化糞池,我年輕時身體很壯,糞管幾百公斤,我一個人拖,住工寮不用錢,1個月賺5、6萬元。」50多歲媽媽過世後,兄弟主張賣掉老家房產和1,000多坪土地,「我沒結婚,不跟兄弟計較太多,他們有老婆、孩子,分比較多,我分不到1,000萬元。」
他在老家附近買房,自稱1年後被人設計,房屋、存款全都沒了,只好來南港做工,卻罹患嚴重白內障,「我以前焊鐵,眼睛痛都用冰塊凍著,做1、20年,沒檢查眼睛,也不知道怎樣,後來眼睛不好,不能焊鐵,身邊又沒錢,只能做粗工,時有時無。」沒房、沒存款的工人,沒有退休的權利,戴伯過著賺一天、花一天的日子,拮据時就住貨櫃屋,手頭寬裕就搬出去住。
社福難伸 住民相扶持
貨櫃屋像黑洞,屢屢召喚、回收底層的工人。林立青解釋:「現在工人比較弱勢,因為大型工程都找外籍移工,比較好用。而且人力公司也挑工人,要他們找新居住地滿難的,不像艋舺公園或南機場有群聚的力量。」王浩也說:「南港早期是工業區,社福設施比較弱,這些人不易得到政府訊息,只能透過警方把他們找出來。」
然而弱勢群居也會發展出互助精神。謝姓社工回憶,住民常會互相幫忙,行動不便的阿文常識豐富,經常是其他住民諮詢的對象,「戴伯像阿文的腳,阿文像戴伯的腦,所以他們說要住一起,讓我很感動。」崔媽媽基金會的吳姓社工為戴伯、阿文、阿坤等4位住民,合租一層公寓,補貼租金和押金,她形容:「他們的房間比原本至少大5倍,沒有誇張。」戴伯說:「以前皮膚會長一粒一粒的,會癢、抓了就破,現在都好了。」
根據內政部營建署規範的「基本居住水準」,獨居者最小空間應達3.95坪,且須具備大便器、洗面盆及浴缸或淋浴等3項衛浴設備。都市改革組織祕書長彭揚凱直言:「我國法規很簡陋,只規定居住面積,通風、採光、安全都沒規範,問題是不符居住水準,也沒有對應政策處理。」
事實上,居住品質從來不是這群住民的優先考量,因為租屋市場上,節節高漲的租金和租屋歧視早將他們排擠在外。王浩認為:「台北隨便租套房至少1萬元,他們租不起;就算他們租得起,房東也不願租給底層的老殘病窮,萬一在裡面掛掉怎麼辦?」
吳姓社工坦言:「我幫他們找租屋1個多月,至少被拒絕十幾次。他們福利補助不多,只能找一人3、4千元的房子,這邊租金2萬元,補助7,200元,剩下的4人協調分攤。」租屋歧視是無形的壓力,吳姓社工堅持不讓我們探視住民的新居,深恐房東發現租給弱勢,就不願再出租。
黑市猖獗 政策有瑕疵
這反映出台灣租屋黑市的問題。彭揚凱說:「當租屋市場8成地下化,政府就不知道誰在租房子?房子在哪?所以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等個案曝光再補救,永遠見樹不見林。像我們那麼多違建,為何不拆?因為拆了,政府也沒能力安置居民。」
目前政府扶助弱勢租屋有3大政策:租金補貼、社會住宅和包租代管。但租屋黑市下,房東為規避租屋重稅,往往不准房客申報租金補貼;而社宅僅提供3成比例給弱勢者,供不應求,且財務需自給自足,導致租金過高。包租代管則是藉減稅優惠,鼓勵房東將房屋交給業者招租,再以折扣價格轉租符合資格的民眾,並代為管理。馮麗芳指出:「包租代管有為我們開拓屋源,但半數業者拒絕社工看屋,他們覺得弱勢有風險,很麻煩。」政府友善弱勢的居住政策,卻排擠真正的弱勢。
彭揚凱總結,南港貨櫃屋案的根源是人的需求,底層需要租得起的房子,於是出現低廉又低品質的非法住所,才能省去成本,他建議國家應積極介入處理,「首先讓租屋市場正常化、合法化,無法掌握租屋狀況,就難推出有效的對應措施。再來,補貼資源要優先照顧弱勢,例如無自有住宅的低收戶,為什麼有高比例沒去申請租金補貼?第一是他們不知道有這個政策;第二是他們拿補貼,就要住在合法租屋,租金從3,000元變6,000元,那不如選3,000元,這是補貼額度不足;第三是房東不租給他,這是最底層、最尖銳的問題,政府目前沒有要積極處理。」
阿文現在的租金加水電,每月約是3,500元,仍有不錯的居住環境。他身材高瘦,走路一跛一跛,但堅持不拿拐杖,把自己打理體面,他說:「我(殘障)去外面吃很難看,拿碗、走路都不方便,在家裡電鍋煮一鍋飯、一鍋肉,就能吃1個禮拜。」日子好像還過得去,但他深層的憂慮是:不知房東何時會收回房屋?況且他還年輕,距離領到老人津貼尚有15年,邁向安居的路,他不知道還要走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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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ce 總覺得看完心裡好沈重
2021年02月15日13:52
虛空靜寂 這種新聞真的太棒了!精華區大樓旁就是破櫃屋,貧富的對比。在太平天國裡的煉獄⋯⋯只有被揭露,才會引起關注。這個新聞太棒了!
2021年02月15日13:49
余志文 炒房和縱容炒房的政客,真造孽,這麼缺德。
2021年02月15日06:33
傷心的蜜蜂、搞笑泥漿和平、奶奶和平! 一堆政客出一張嘴,選後的居住正義跟屎一樣,無良建商、仲介跟房東只會在那奸笑!
2021年02月15日14:02
Anaïs 住不起四萬元的社會住宅
2021年02月15日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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