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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現真相」:《返校》與白色恐怖的距離

疑案辦
更新於 2019年10月03日19:14 • 發布於 2019年10月04日03:00 • 長安

白色恐怖的年代,仍有許多至今未明的真相;而像《返校》這樣一部電影,也彷彿在往真相探索、逼近……

最近上映的電影《返校》,被批評「醜化白色恐怖」。即便白色恐怖時代如《返校》之例比比皆是,電影仍遭如此批評。這就說明了,臺灣這塊擅長遺忘的島嶼上,依然有人不願意面對真相。而只要上述情況還持續的一天,白色恐怖的歷史就值得一說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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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部「再現白色恐怖」的作品,《返校》一步到位地完成了很多事,因此絕對可稱之為「白色恐怖敘事上的里程碑」。儘管它在形式上有不足之處,包括因為多線敘事而顯得斷裂與破碎、或是有些地方過於直白,但是以「轉型正義」的向度而言,它完成了許多前輩都未能完成的未竟之業。

 

《返校》做到了什麼過去沒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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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呈現加害者

轉型正義指的是「一個社會經歷民主轉型之後,對於過去威權體制所做的善後工作」。主要內容包括:一、賠償受害者,二、追究加害者,三、呈現真相。在「呈現真相」之後,更關鍵的是,它需要被大眾記得。儘管《返校》是虛構故事,但是它也參與了形塑「記憶」的過程。電影是強勢的大眾媒介,甚至有可能影響一整個世代對白色恐怖的認知。

而臺灣的白色恐怖記憶,可以說和轉型正義的現況有暗合之處。臺灣著力最多的是「賠償受害者」的部分,但相較之下鮮少追究加害者。因此一直以來,都有「白色恐怖只有受害者,沒有加害者」的說法。而臺灣過去的白色恐怖敘事,也是一個「只有受害者,沒有加害者」的狀況。作家湯舒雯研究陳映真、郭松棻、李渝、葉石濤的白色恐怖小說,她注意到這些小說對於「責任歸屬」(即「誰傷害了受害者?」)多半是含混不清的。小說裡會點出那是國民黨政府(例如葉石濤暗諷政府是《一九八四》的「老大哥」),但是政府背後畢竟有具體的個人,那些人是什麼樣子?這個問題小說卻迴避談論。少數談論的作家(例如陳映真),又過於憐憫加害者,以致於把那些「加害者」也塑造成了「受害者」。(資料來源:湯舒雯:〈史的暴力 詩的壟斷 ——台灣白色恐怖的文學見證、癥候閱讀與文化創傷〉)

這些小說展現了作家的高度與悲天憫人的精神,但是以轉型正義的視角觀之,仍是未竟全功。這不是說《返校》「比這些文學作品還要優秀」,《返校》呈現白色恐怖呈現得十分「直白」,這種方式於藝術性有損,但就轉型正義關注的方向而言,它做得比白色恐怖文學還要多一些。

《返校》中的加害者並不模糊,明確告訴你加害者是誰、他做了什麼。故事裡的白教官在校園裡無所不在。而他會做的事,就是在人類脆弱之際,遞出誘惑的訊息,鼓勵人類告密。

要呈現這些並不難,但考量到多數白色恐怖文學對於加害者總是閃閃躲躲,這已經往前邁出了一大步。白色恐怖文學最典型的敘述模式之一,是一個清瘦憂鬱的知識份子,從某一天起就不知為何「消失了」。這可能十分貼近當時人們的心理,畢竟白色恐怖就是白茫茫的一片迷霧,人進了迷霧,就不知道去了哪裡。但是到了今日,我們或許已經能讓迷霧散去,好好說當時發生了什麼事。《返校》是一個當代的故事,也使用了當代的清晰觀點來介入白色恐怖。

 

2. 讓受害者不再愧疚

如果要讓我說《返校》電影最厲害的地方在哪,那毫無疑問,是張老師和方芮欣的一段對話。

那時候張老師已經被槍決、方芮欣深陷罪惡感的深淵。這時電影安排不可能相見的兩人,再回到他們平常約會的地點,這時理應不在人世的張老師,對方芮欣說:「這不是你的錯。你只是被利用了。」

這段情節在遊戲裡並沒有出現。在遊戲中,方芮欣因為罪惡感而陷入輪迴,但是為什麼方芮欣需要為一切負起責任呢?她是告密者沒錯,但是她難道不是失去愛人的受害者嗎?要是沒有鼓勵告密的體制,她會有機會害死自己的愛人嗎?

方芮欣的嫉妒並不是罪惡的源頭,國家才是。這應該就是為什麼,電影裡讓張老師說出「這不是你的錯」來免除方芮欣的責任,也是為什麼,電影裡白教官的角色更為鮮明。這一切調整,都是把責任從被宰制的個人身上移開,而移回那些「真正的加害者」身上。

不過《返校》遊戲這種「聚焦於告密者責任」的角度,其實和過去白色恐怖文學有不少相似之處。也是在湯舒雯的論文裡討論「責任歸屬」的章節,她提到「強指向」和「弱指向」的問題。由於國家、個人的關係十分複雜,因此當一個人被告密了、犧牲了,那麼究竟是誰要負起責任?責任的強度如何分配?以陳映真的小說為例,他通常將責任「強指向」過於安逸的的受害者後代,而「弱指向」國家的暴力。

或許在白色恐怖的迷霧裡待久了,人們已經看不見釋放迷霧的來源,只能看到自己身邊的人。因此也只能把罪疚轉嫁到其他人身上。這可以說是一種戒嚴下的心理狀態。

但是這不代表這些告密者就真的是罪人。他們有罪,但沒有他們所背負的那麼多。對於這樣的人們,說出「這不是你的錯」,還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返校與現實的距離

1. 《返校》的事件應該發生在什麼年代?

白色恐怖的歷史佈滿塵埃與迷霧,基本上沒有人敢說自己全盤了解。我們現在依然處在伸手掰開荊棘的階段。荊棘一層又一層,調查與研究只能慢慢累積。因此當代人對於白色恐怖的理解,仍然在緩慢更新的階段。《返校》對於歷史的理解與現實有距離,也是可接受之事。

《返校》電影的背景設定在1962年,但是它其實更像是發生在1950年代的故事,特別是1949-1955年之間。其實《返校》的故事原型「基隆中學事件」,就是發生在1950年。研究戒嚴書籍的賴慈芸也指出,就電影中所提到的書籍來推測,《返校》的時間應該往前推十年。

這並不是說在1960年代,《返校》的故事不可能發生。由於戒嚴時期案件眾多,我們現在的了解還很有限,因此很可能也存在類似的事件。但是《返校》中讀書會事件的牽連之廣、判刑之重,都更像是1950年代的典型事件。

195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反抗組織是「中國共產黨台灣省工作委員會」(簡稱省工委)。省工委是共產黨在戰後臺灣的組織,初期發展緩慢,二二八事件之前只有七十多人,但二二八事件後快速發展,兩三年內成員數量高達2000人左右。而根據目前的不完全統計,對白色恐怖受難者人數約有八千人左右(按:〈白色恐怖的政治案件總數有多少?〉,《記憶與遺忘的鬥爭:臺灣轉型正義階段報告》卷一,頁124。),光省工委的人數就佔了四分之一。「省工委」的追隨者數量之多,由此可知。

對於戰後初期的臺灣知識份子來說,他們見識了二二八事件中國民黨的血腥鎮壓,滿腔熱血卻無處抒發。因此對他們而言,「投身省工委參與革命」是一個實踐理想的良好途徑。

如果《返校》的時間往前推個十年,那麼參照1950年代的事件,我們可以推論出更多細節。《返校》很可能是一個和省工委有所牽連的例子,省工委那時的全島性委員會有三個,其中一個就是學生委員會,省工委希望建立跨校的學生聯盟,因此「學生」是他們發展的重點。

由於省工委是中國共產黨在臺灣的組織,領導者有部分是來自中國的外省人。《返校》對於角色的省籍並未表現得很清楚。但從有限的線索,我們仍可以推出殷老師應該是外省人。由於「殷」這個罕見姓氏在臺灣並不多見,是外省人姓氏的機率頗高。如果《返校》故事發生在1952年,外省籍的殷翠涵老師,便很可能是從中國來臺灣發展組織的共產黨員,主導了學校內的讀書會。來自中國、熟悉中國共產黨脈絡的她,才會教學生讀鄭振鐸、巴金和魯迅的譯本——這幾位都受到中共官方所推崇的作家。

雖然省工委的組織者多來自中國,但是當時國民黨才剛統治臺灣沒幾年,多數人還不會講「國語」,只會講臺語跟日語。因此雖然組織的領導人可能是外省人,但組織的擴張多仰賴能講國語的本省人。而從官方的判決來看,省工委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成員都是本省籍。

若將張老師置於1952年,他會成為百分之九十五的本省青年中的一位。張老師代表的是台藉知識份子的典型。根據官方釋出的人物介紹,他在日治時代曾經留學日本學習美術,應該曾在接受日本新潮而自由的風氣,也可能在那個風氣之中漸趨左傾,如同多數日治時代的知識份子。這樣的他,在見識過二二八之後,可能會選擇實踐戰前已經萌芽的社會主義熱情,成為省工委的一員。

若張老師身在1952年,那他會是作家呂赫若的同志。呂赫若曾是戰前的文壇明星,在戰後選擇革命之路,在鹿窟事件中失蹤。

省工委從1949年開始,各地組織被陸續偵破,到了1955年,省工委已經不復存在。因此1955年後,抓補與壓制的力道稍微和緩了下來。根據《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指出:

 

「⋯⋯從判決資料來看。從一九五五到一九六五的十年間,也許可說是國民黨安穩統治、不受挑戰的『黃金十年』。在這段期間,政治案件的數量、規模都明顯下降。戒嚴剛開始的前幾年,判決書動輒出現十數人、乃至數十人一案的慘狀,於一九五五年後愈來愈少見;而判決書上陳述的『事實』,也不再以『意圖以非法方式顛覆政府且著手實行』或『參加叛亂組織』等『組織性抗爭』的事項為大宗,多轉為像是發牢騷、批判時政的『宣傳罪』⋯⋯這樣的行為,通常判處三年半到七年左右徒刑,少數會到十年以上。另外,閱讀官方認定的『禁書』者,也常判以此罪,或裁定為更輕微的『感訓』。是故,死刑與無期徒刑的人數也大幅下降。」(資料來源:〈兩代抗爭者〉,《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頁22。)

 

如果《返校》如電影所述,是發生在1962年,剛好會落在國民黨統治安穩的「黃金十年」之間。而根據這段描述,讀書會成員若真的只是讀禁書,那麼比較有可能會被判「宣傳罪」、坐三到七年的牢——如此一來,《返校》中近乎全員被處決的下場,其實更像是1950年代的悲劇。

 

2. 「不就只是看幾本書」,但是,真的只是幾本書而已嗎?

《返校》裡說:「不就只是看幾本書而已嗎?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但是,《返校》的敘事也存在落差。成員們說自己「只是看幾本書」,但是他們落網以後的罪名卻是「參與叛亂組織」、「發行刊物」。兩者之間有巨大的落差,到底哪一邊才是真的?

如果說「只是看幾本書」是真的,那麼「參與叛亂組織」、「發行刊物」就是讀書會成員們被羅織的罪名。這並非不可能,可能白教官早就看張老師及其他學生不順眼,因此即便閱讀禁書本應不致死,但他依然找了些嚴重的罪名來安在讀書會成員身上。

但是也有另一個可能,就是所謂的「只是看幾本書」,並不是真的。

在這方面,我們可以參考和《返校》情節很像的一篇小說〈月印〉。〈月印〉的背景也是1950年代的白色恐怖,女主角文惠因為眼見著丈夫鐵敏日日跟外省的楊大姐出門,起了嫉妒心,便拿了一箱書去警局舉報鐵敏。鐵敏因此被抓,再見面時,已是槍決的現場。文惠很驚愕,這時她心中想的也是「不就只是看幾本書而已嗎?怎麼會⋯⋯」無辜的鐵敏按理不應死,但是警察的說法卻不同。警察說鐵敏雖然「藏了一箱子禁書⋯⋯都是紅的⋯⋯」但也說「不過紅書還在其次」、「最不應該的是⋯⋯在教堂的閣樓上還裝了電台呢。」

電台是地下黨傳遞情報的方式。鐵敏實際上是地下黨成員。

但是這些實際上參與了反抗組織的受難者,並非最鮮明的白色恐怖受難者形象。在白色恐怖的討論中,人們更關注的是「無辜的受難者」。作家湯舒雯在其論文中討論到白色恐怖文學中的受害者形象,受害者們往往是「年輕」、「純潔」的文藝青年,他們只是熱愛讀書,最後卻因讀書落罪。但是這些描述往往因為小說中其他提及組織的細節,而顯得不太真實——那些文藝青年們,無論如何「看起來無辜」,他們都很可能真的參與了革命。只是作家們因為不想讓讀者質疑「這樣受害者們是不是罪有應得呢?」而避免呈現革命事實。(資料來源:湯舒雯:〈史的暴力 詩的壟斷 ——台灣白色恐怖的文學見證、癥候閱讀與文化創傷〉)

《返校》對於受害者的呈現也延續了這種無辜。甚至可說是「強化了」無辜感。《返校》的書單都是因為譯者而被禁,譯者要是換了名字,電影中出現的《飛鳥集》、《父與子》和《苦悶的象徵》,也不過是一般的文藝書籍。這和真正有「理想」的文藝青年們讀的書,還有一點距離。按照葉石濤的自傳小說《台灣男子簡阿淘》所開的書單,主角簡阿淘讀的是「新民主主義、論聯合政府、文萃、群眾」,這書單非常驚人——《新民主主義》、《論聯合政府》是毛澤東的著作、《群眾》是中共的官方刊物,這份書單「根正苗紅」得不得了。但當簡阿淘深入閱讀這些名副其實的「反動書刊」時,《返校》裡的學生們卻還沒摸到《資本論》就判了死刑。這會不會有點過於無辜了?

《返校》的這種強烈無辜感,可能也是為了迴避「這樣受害者們是不是罪有應得呢?」的爭論。確實,在返校上映以後,有評論直指《返校》裡的組織為共產黨,因此「若非冤枉,毋需平反」。但這類認知,只突現論者的思維還停留戒嚴時代,視剷除異己為主要目標、藉此合理化國民黨迫害人權的行為。

那麼放到現在,我們該怎麼理解這些1950年代的革命青年?

你想想,如果你身處1950年。你曾經很期待「回歸祖國」,但是祖國帶來的不是榮耀,而是鮮血。二二八的鮮血染紅了河川,你常經過的河川邊滿是屍體,那之中有你的親人。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也曾經和多數人一樣,以為對方可以和談,但是代表「處理委員會」前去的仕紳,卻在火車站被槍決。你想吶喊、想批評,但你知道那些這麼做的人,都在夜晚被一一帶走。這時你知道了,你知道世界上存在一個方法,可以對抗那個造成一切慘劇的政黨。

你不心動嗎?

即便可能因此被起訴、被槍決——但為了革命的意志,你早已經獻出了你的身,你的心。

你要是在一瞬間懂得了了這種心緒,那麼你必不會說「罪有應得」。但是也許台灣社會還沒準備好,因此受害者仍然必須無辜。但是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走到那裡。總有一天,即便是「有罪」的受害者們,也依然「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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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 4
  • 轉型正義 ? 東廠張天欽忘了 ? 沒抓到想也知道更多 !超級噁心 … 用民主的皮來掩飾作姦犯科
    2019年10月04日11:21
  • 宏達
    滑來滑去~九成都是綠霉比較恐怖!!
    2019年10月04日08:58
  • 不要禁片什麼都可以
    2019年10月04日04:00
  • 銅鑼燒
    返校票房好 期待還願改拍 什麼時候可以看到小熊維尼符
    2019年10月04日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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