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由於地方創生的政策挹注,各種地方出版品如雨後春筍,從旅遊書到結合地方風土的走讀觀察,從返鄉經驗談到移居鄉下的生活策略,地方寫作蔚為顯學。最近就有這樣一本有趣且醒目的地方誌《誌村鑑》,尺寸比 iPad 略小,書名也十分吸引人。
這本書用放大的眼光,記錄在地居民的大小事,從口傳歷史到飲食文化,以相當微觀的尺度描繪村里小地方。有趣的是,這些文字跟觀點背後,竟然是由一群歷史系師生共同完成。趕快來一窺這本饒富地方風味的村史小書背後的工程與推手們。
微地方誌是村史復興運動,也是口袋旅遊書
帶著學生進入田野寫村史的老師是謝仕淵,他原先在成功大學歷史系任教,近年借調到台南市政府擔任文化局長。但是謝仕淵言明,《誌村鑑》是在擔任文化局長前就已經策劃多年的想法。
《誌村鑑》是一個系列出版計畫,定位在「微地方誌」──以一個村或里的單位為書寫對象,目前已經出版兩冊,第三本的寫作計畫正在進行中。參與者主要是謝仕淵的學生,但也有在地文化工作者加入,內部與外部觀點的交互檢驗更能確保寫作保有在地性。
第一本記錄馬祖橋仔村,是跟著研究案的學生執行四、五年的成果;第二本是台南北門區三寮灣、蘆竹溝的合輯,是學生蹲點超過三年行動成果。
海水與紅蔥頭,帶出村莊的大小事
〈橋仔村〉是馬祖北竿小漁村的村史與文化寫真,翻開來滿滿的海味,微觀的視距寫出離島小漁村如何在多年的戰地軍事管理下,原本與對岸共享的生活圈封閉,自成一格的離島漁村風情文化。
也因為信仰虔誠村裡處處廟宇,被戲稱「神比人還多」的小漁村,辛苦的生活中依舊保持生命的酸苦甘甜,書中記錄許多微小的生活細節,建立橋仔村獨特在地認同與回憶。
〈三寮灣〉與〈蘆竹溝〉合輯則提到,客家粄條都必須靠油蔥酥來提出油香,從高雄美濃到屏東萬巒都指名用北門三寮灣的紅蔥頭才夠味。當地人如何生活在這風頭水尾的鹽分地帶種植紅蔥頭,是師生們闡述的起點,食材引路,他們走進村落,以聊天的模式娓娓道來村莊的大小事。
學者:地方書寫是把歷史還給大眾
謝仕淵曾任職於台灣歷史博物館,在歷史系教授的也是博物館學。對他而言,《誌村鑑》最大的意義,是要把歷史還給一般民眾。他說:「過去歷史是官方編撰,是政府想讓人民知道的事情,但是 90 年代的村史運動翻轉這種關係。」新的歷史學是寫給當代人看,小到可以用以村、里為單位,微觀記錄一群人的生活。
在這樣的前提下,博物館學的方法就很重要,博物館的展示跟調查工作就是研究各類「物件」、「食物」,因為它們會承載生活文化與地方的特殊性,因此他更希望這種村史寫作透過瞭解「物」,轉化為另一種面向公眾的展示,那就是出版。
但是要如何發掘這些特殊生活物件與食物呢?謝仕淵打趣地說,挖掘這些看似毫不起眼、卻充滿在地故事的物件,必須要有一群「溫和而且白目的人」。他隨即認真指出,出版的想法已經精心布置許久,才能湊足諸多條件,學生素樸的生活經驗與熱情,就是挖掘這些生活史最好的觀察者。
一群素樸的眼睛:走出學院踏入田野,動手寫地方誌
在人文學科分類裡,田野調查往往是人類學或社會學的專長,為什麼歷史系學生會整天待在田野呢?寫作隊的成員張銘洋如今已是碩士生,他坦率地說,「歷史系出路想像很窄,不是考公職就是考教職」,但也有一群人把文字工作當成人生出路,在當時還未擔任公職的謝仕淵牽線下,以「迴聲社造」為團隊名,進駐北門三寮灣與蘆竹溝。
他們住在香客大樓,為當地三慈國小辦課輔跟營隊,申請微薄的政府補助資源,開始調查記錄,同時發行刊物、舉辦展覽。張銘洋說,「一開始帶著幫助偏鄉的想像來到北門,待了幾年,我們卻成為被幫助最多的一群」。以前對鄉村的想像是匱乏,但實際走入才發現,生活文化之豐富遠遠超乎想像。
這裡的世代圍繞潟湖而居,也在潟湖裡養蚵,為了適應環境演化出許多跟海有關的生活智慧與文化。如同橋仔村人時間順著海潮漲退安排,蘆竹溝蚵農的海田作息也是依照潮汐時間來分配步驟,更必須從小認識內海裡的地形海流,才能輕鬆操舟如行走般穩健。
學生經歷田野洗禮,海濱漁村的日常生活頓時成為印證課堂所學的教室,感受知識賦予的力量,激發學生重拾書本、開始認真看待歷史系所學。這種田野觸發,促使謝仕淵主動尋找出版社合作,將田野經驗轉化為寫作,在毫無官方資源補助下,不惜倒貼研究經費也要出版,最終催生出《誌村鑑》。
以物件來窺視地方文化,在風土中描繪人文精神
在《誌村鑑》的書寫裡,台南濱海的北門村三寮灣跟蘆竹溝不只是蚵仔的故鄉,也是紅蔥頭的產地。他們善用課堂所學,從口傳歷史、飲食文化還有生產勞動來書寫地方。例如紅蔥頭特別適合鹽分地帶,炸出來的油蔥酥香氣生猛強勁,是客家粄條的必配材料。
例如,三寮灣的東隆宮不只是居民的信仰中心,也是生活運轉的中心。村廟的放送喇叭不只廣播政令,更能溝通村莊大小事。由於當地並無大型超市,日常採買仰賴各類小販車開到廟口叫賣,從掃把、棉被到蔬果、魚肉熱食五花八門,每日進庄做生意的行動攤販只要投幣 20 元,就擁有 38 秒的廣播時間來叫賣宣傳。
由王船信仰看見西海岸子民的「人地關係」
蘆竹溝日常生活圍繞著海,也跟多數沿海漁村有一樣的王船信仰,至今村中的木工邱登木仍然承襲王船製作的重責。由於北門潟湖是倒風內海的遺址,蘆竹溝又是最親近的港口,因此許多西南沿海廟宇都要來蘆竹溝拜水請神,在寫作者筆下蘆竹溝人面對潟湖會抱持神聖崇敬的態度。
也因為如此,學生們才能理解 2020 年光電開發案進駐蘆竹溝時,居民反抗的悲憤不只是源自於程序的不公義,還包括對於原本崇敬和諧關係的侵犯。這促使學生們持續關注西海岸農漁村的命運,許多人更因此繼續攻讀研究所,以描繪人地關係。
當年謝仕淵還擔心這群嬌貴的大學生走進沿海漁村蹲點,可能撐不過一年就跑掉,「但如今迴聲社造的社區工作已邁向第四年。」張銘洋略顯得意之色說道,現在的北門就像是他們的「第二個家」,即便第一代學生各奔東西,仍不時會回去看看在地的朋友與陪伴過的孩子。
主編角度:讓地方不被大歷史淹沒
裏路出版社與這群成大歷史系師生合作出版《誌村鑑》,從活潑多元的架構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書寫者,面對不確定市場接受度,這樣一本實驗性的小書對編輯而言是一場任性卻甘之如飴的冒險。
《誌村鑑》問世,主編董淨瑋是一大推手。在一系列《地味手帖》受到重視之後,她發現「因為如果沒有用更小的尺度去看地方,這些東西很容易就被大歷史淹沒過去」,因此小地方、小歷史的寫作觀點,反而讓她更想一路深究下去。
董淨瑋回顧,過往的出版方式可以找專業的寫手進入田野精準寫出編輯想要的東西。《誌村鑑》第一冊馬祖橋仔村卻不容易,她收到程度不一的初稿,讓執行編輯的同事也曾經歷崩潰,不過如何建立一種更進入地方寫作的方法與態度,這個過程的學習成本值得承擔。
在地方寫作喧囂過市的時代,董淨瑋看到《誌村鑑》的企圖心與方法,過去出版界不曾嘗試過這樣的路徑,作為出版工作者,她希望能開創一種新的寫作領域,從企劃的角度來看,並非毫無未來性。
《誌村鑑》的核心價值:出版是行動,復興村史運動是目標
每一本《誌村鑑》的村史小書,幾乎都是以任務組隊的方式進行,團隊內部稱之為「寫作隊」。要如何維持複雜的團隊寫作行動運作順暢,不能不提另一位主要執行者洪綉雅。她是謝仕淵的學生,也是鑽研飲食文化的地方文化工作者。
即便學生有田野好奇心與觀察力,卻未必有足夠的寫作經驗;老師有清楚的理論與行動方向,但出版社卻要考慮更實際的編輯效率與可讀性,洪綉雅同時協調這三個方向,並且提出好的寫作框架,扮演運轉軸心,是《誌村鑑》幕後最大功臣之一。
她說《誌村鑑》的底蘊雖是「寫村史」,但是方法上卻很「博物館」,例如寫出食物如何承載人們適應環境的生活經驗。蘆竹溝人以養蚵為業,祭典拜拜不可缺少蚵仔碗粿,橋仔人習慣蝦油地腥香味,這些獨特的飲食經驗就成為辨識「你是不是蘆竹溝/三寮灣或橋仔人」的印記。
《誌村鑑》作為行動方案,目標不只是出版,更是藉出版作為公共行動的形式。洪綉雅希望向國人展示這些飲食文化、生活經驗,把常民的當代生活史變成一個引人好奇、可以親近的旅遊書,讓歷史可以真正在大眾生活當中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