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大放「多元文化假」教育博士怎麼看？

考量校內有大量來自不同國家的學生，這半年來，國立政治大學（下稱政大）、國立臺灣大學（下稱臺大）陸續通過「多元文化假」，鼓勵同學們利用假期參與各宗教、文化和族群節慶，是目前全臺唯二設有「多元文化假」的大專院校，教育部亦鼓勵各校跟進。

此外，內政部《紀念日及節日實施辦法》第 4 條雖規定原住民族有「歲時祭儀假」，每年可放假一日，但考慮原住民學生從臺北舟車勞頓回部落參與節慶，通勤和籌劃時間往往費時，因此政大、臺大也將「歲時祭儀假」的天數增加，給予更多彈性。

「多元文化假」小檔案：

政大：學生如有自身族群、文化、地方或宗教習俗、祭儀等多元文化範疇的請假，須檢附證明文件，每學年可請至多兩日多元文化假。

臺大：學生如因宗教信仰及種族、地域文化需參加節慶或文化活動，須事前檢附參與活動之證明文件，每學期可請至多兩日多元文化假。

「歲時祭儀假」小檔案：

政大：因應原住民多數祭儀在兩天以上，且考量往返部落及祭儀準備等時間，歲時祭儀假由每學年 1 天增至 5 天，須檢具戶籍謄本或戶口名簿，以及原住民族委員會或其他政府機關所開具之證明文件。

臺大：學生自身、配偶或父母，只要一方具有原住民身份，學生即可憑戶籍謄本、戶口名簿或政府機關所開具證明其族別之文件，參加自身、配偶或父母所屬族別的歲時祭儀並請假，每學期至多可請 4 天。

認識多元文化是國際教育的重要內涵之一，從前述兩校的做法出發，我們還有哪些值得省思之處？又有什麼國際案例可以借鏡？本次邀請曾赴德國、印度、澳洲留學，目前正在英國格拉斯哥大學攻讀教育博士的《換日線》專欄作者劉政暉，與我們分享他的深刻觀察。

問：您怎麼看政大、臺大增訂「多元文化假」？

大方向來說我挺支持這樣的概念。我們都知道，在臺灣升學時會遭遇到很多課業壓力，其實不太有機會去參與各式各樣的活動，我自己也是在出了社會之後，才真正去參與像媽祖遶境、媽祖進香等等，發現這些活動實在是太棒了！尤其是走了很多的地方後，更會覺得如果在年輕時就有機會去體驗，該有多好？像今（2024）年屏東還會有三年一科迎王平安祭典，若能讓學生們有更多彈性去參與，其實對臺灣多元文化價值的彰顯，是很有助益的。

我認為「多元文化假」的誕生，立意是良善的，也是因應臺灣現有的教育體制和人們的習慣。不過，在國外就不太會看到這樣的假別，這或許可以從大學制度的差異切入。

以英國或荷蘭等歐陸國家為例，假設一學期是 3 個月，但大部分學生真正上課的時間可能是兩個月，甚至有些課是帶狀的，集中在 2-3 週就結束了。換言之，如果我在英國想要慶祝農曆新年，那麼我可以想辦法調整自己的課表，盡量在農曆新年那幾天不要排課。

二來，在國外讀書後我也發現，如果你事先知道會有這些活動，可以跟老師講明白為何這個東西對你而言意義重大，甚至在學期初或選課前，就先寄信和教授說明哪段時間會去參與文化活動。

你說國外大學會因為沒有多元文化假，學生就無法參加各式文化活動嗎？其實不盡然，以我在英國看到的狀況，大家課業很彈性，都會自主規劃行程，不太需要特別請假去參與文化節慶。

問：關於原住民「歲時祭儀假」，除了增加天數之外，還須反思哪些事？

目前臺灣具有原住民身份的人，其實遷移到新北、臺北和桃園地區的人數已經非常多，甚至與臺東和花蓮的比例是靠近的，從分佈上來看，原住民戶籍設在西部的人口已經接近五成，這與我們傳統印象中的「原鄉」就是南投、花東、屏東等地，不太一樣。

換言之，如果要回去參加祭典，以卑南族為例，他們的祭典是在每年 12 月份左右，會一直持續到 1 月 1 號，那麼長的時間，怎麼可能只需要一天的假？所以政大與臺大分別增加至每學年 5 天和 8 天，展現出的是一種基本的尊重。目前來看大方向是好的，而且這應該是一個很基本的文化權。

可以試想一下，如果今天政府是由原住民族執政、規定只放原住民的假，漢人要特別請假才能回去過春節，直到民國 113 年了才延長天數，甚至不是每所學校都是如此，你的感覺會是什麼？我覺得這是大家可以思考的事情。

我還想提出一點：難道只有大學階段需要兩天以上的歲時祭儀假，中學以下的原住民學生就不需要嗎？國高中生和小學生，就不會想學習自己的文化嗎？這也值得思考。

還有另外一個問題，舉例來說，如果我們正在放農曆除夕或春節，原則上大家就不會互相寄 Email 或交辦作業。但如果原住民學生請的是歲時祭儀假，該做的作業、該考的試還是得做，那麼這幾天假的價值就只在於「物理上」不用出現在校園裡，但還是得滿足各種課業的期限。說白了，面對以漢人為主體的社會框架，正在放歲時祭儀假的原住民同學還是得照做，如此還是很漢人思維的。

此外，我也想談談這幾年臺灣通過的《原住民族教育法》修正草案。我們這個法律是參考自加拿大、紐西蘭，但紐西蘭因原住民人數比例高達超過 15%，所以他們的狀況與臺灣不太一樣。

我們可以看看加拿大的案例。加拿大從 2014 年就在英屬哥倫比亞省（下稱 BC 省）推動一件事：所有 12 年國教（K-12）的老師都要把「原住民知識」融入自己的課堂中──大家可以想像一下這件事有多困難。

臺灣在 2021、2022 年針對《原住民族教育法》也有很大的調整，原則上現行法律規定，全臺 12 年國教學生都必須學習原住民的知識與文化，我們在教育界會說這是「全民原教時代」的來臨。但我也想問問讀者們，如果你目前是在學的學生，真的有學習原住民相關知識嗎？在社會科背誦阿美族有豐年祭等這些不算，而是真正學習他們的知識價值、宇宙觀，我想是沒有的。

也就是說，法律已經有了，但原住民族的知識論仍未進到主流價值觀中，這也是臺灣一直以來有的現象：法律和教育政策走得很前面，但教育工作者、整體社會要怎麼跟著前進？非常需要大家一起投入和思考。

問：以推動「尊重多元文化」為目標，您認為除了「放假」還可以怎麼做？

目前在加拿大，已經越來越有原住民知識論（Epistemology）的存在了，這是什麼意思？就像你生病了去看西醫，但同時知道還有中醫的存在，也許下次就會採用中醫的調理方式。加拿大人民知道有西方教育制度的存在，但他們現在也慢慢了解還有原住民的知識體系，不過，這不代表老師與學生必須完全做出取捨、只選其中一個，就像我們可以一三五看中醫、二四六看西醫。我認為這是非常重要的，唯有讓學生知道兩個知識體系可以並存，「多元文化」才可能真正存在。

回到臺灣，即便 108 課綱做了很多調整，在歷史科裡也納入許多原住民的觀點，但大家要知道的是，以原住民的知識體系來看，用文字化的方式講述歷史、坐在教室裡讀課本，不是他們的傳統。他們一直都是藉由 Storytelling（說故事）的方式，用傳說去建立自己的知識傳承途徑；也會透過 Embodied Learning（具身學習）的形式，直接進到一個森林場域裡去學習。

我最近看到一個例子，覺得很有意義。加拿大有一位社會科老師，與紀錄片老師、木工老師一起合作，在 BC 省的 Fort St. James Secondary School 這所高中合開一堂一學期的課程，讓學生學習原住民說故事的方式、文化內涵。這堂課的學生要將整個反思的過程記錄下來，完成一部紀錄片；也要把這些故事內容製作成原住民族的木頭柱子，上面有很多雕刻。而他們的「學習成果」就是那一根木頭柱子和那部紀錄片，與我們的紙筆測驗不太一樣。

再舉一個例子，阿美族有一個名詞叫 Mipaliw，是「互助合作」的意思，也隱含著「看見彼此的美好」的意義，在合作的過程中，彼此的感情聯繫會很強烈。如果我們各級學校開始把 Mipaliw 的概念帶到課堂裡，並且用各式各樣的方式讓學生理解、實踐這個精神，這就會是很屬於我們臺灣這塊土地、值得我們好好珍惜的概念。即使不用靠放假，多元文化也能真正存在我們的生活中。

阿美族有一個名詞叫 Mipaliw，是「互助合作」的意思。圖／weniliou@Shutterstock

問：您怎麼看目前臺灣國際教育的方向？

臺灣的文化界有一句話：「越在地，越國際」──什麼是國際？「國際」就是由很多的「在地」拼在一起，與各地交流時，很重要的一點是不能忘記自己是誰。所以我認為國際教育其實應該先培養每一個孩子認識自己的文化、珍惜自己的文化，如此一來，當你帶著孩子們去做國際交流時，他們才不會忘記回家的路。

換句話說，「國際教育」雖然看似是要接軌國際，讓年輕人擁有更多的全球移動力，但更重要的價值在於，孩子們能不能在回到臺灣這塊土地時覺得 feel home（自在），且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或地區能讓他有這樣子的感受？

此外，我還是認為在臺灣是很幸運的。我寫過一篇文章，分享自己到英國公費留學後的體悟。我在英國認識了許多東南亞國家的公費生，包含馬來西亞、印尼和泰國等等，我之所以能這麼快跟他們拉近距離，都是因為過去在臺灣帶著學生做了很多移工、新住民相關的主題課程，這些新住民朋友教會我看見他們的知識體系和文化價值。

目前我在英國讀博士班，英國的現況，我覺得可以從 Decolonization（去殖民化、解殖）這個概念來談。

英國是日不落帝國，在全世界各地都有殖民地，從 2010 年這個時代開始，英國高教界越來越強調解殖的重要性。但我得老實說，就我個人觀察，目前這些行動都還是偏向表面，仍然是以西方主流思維、White Privilege（白人特權）在帶領。

臺灣的角色則很特別──臺灣過去曾被日本殖民，而臺灣的漢人現在還是持續在殖民原住民，所以我們同時是被殖民者，也是殖民者。前面講到的「歲時祭儀假」的增加，就是一種解殖的手段，我們唯有正視自己正在對原住民文化的壓迫，才能從中得到啟發，來好好面對西方文化強權的侵略，如此臺灣才有可能走向一個比較健康、長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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