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莫子儀整理好妝容、穿著細柔毛衣坐下來接手訪問的瞬間,你就可以知道他已經做好完全準備,他針對我的每一個問題都可以給出無比細緻的答覆,在聆聽的瞬間即可展現他在角色上的全方位投入;這次出演鍾孟宏導演的全新長片《餘燼》,飾演神秘的角色「莫子凡」,在善良與邪惡之間穿梭,一層一層揭開他與多位人物的複雜關係,但莫子儀處理起來沈穩嫻熟,神秘冷靜中又具有厚重的爆發力;然而,在訪問過程中,他對本片故事以及那段歷史的銜接以及觀察,可能才是突顯莫子儀如此出色獨特的原因。
(以下專訪涉及部分電影劇情,請自行斟酌閱讀,謝謝。)
Q. 這是一部角色眾多、時間線很長的故事,想問當初第一次看完劇本有什麼想法?
第一次看到確實…哇,這麼龐雜的故事,但我覺得很特別的是,鍾導很會編織故事吧,這個故事主軸是很多很多兇殺案串起來的,我覺得這是吸引人可以繼續看下去很大的一個動力;往常我們接觸到白色恐怖或是二二八事件這些歷史題材,很難免都會變得比較沈重,所以我覺得鍾導用這個方式去切入這議題是很高明的手段。
當然,裡面講的議題很多,但這部片也不是一個歷史劇,也不是就某一方面闡述一個議題,譬如說,誰對?誰錯?沒有要做這樣的歷史批判,它就是提出了一個可能性:在這樣一個白色恐怖的歷史事件之後,如果有一個人,不同於大家的行動活下去的話,有可能會長成這個樣子?
然後因為這部片的誘導也好、能夠吸引你的注意力也好,讓觀眾再去思想,那段時間真正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人會有這樣的情緒?在歷史之中真的是有這樣的受難者們,也有受害者家屬們,甚至是在當時的情勢下這些情報局的人員,以及檢舉人的後代他們過得怎麼樣?有很多事情,如果我們沒有這麼接近這段歷史的人,沒有辦法去想的這麼透徹,或是這麼多的角度,而這部片讓我驚豔的地方也是,我可以透過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這件事,去想,這場悲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Q. 莫子凡在電影前半段,是一個讓觀眾感到神秘的角色,要如何在細節中表現出角色的神秘感?
我自己感覺是,受害者家屬最辛苦或艱辛的一件事,就是好好活著。其實真的很不容易,例如我飾演的角色莫子凡,爸爸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對他而言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甚至他問他媽媽,他媽媽也不想講,他是抱著這樣的謎團長大的;還有些人,一輩子都被貼上了標籤,說你是共匪的兒子,他們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對莫子凡而言,他會帶著這個標籤,很小心很小心地長大,他不能做錯任何一件事,因為我有了這個標籤,我處處要更小心,我不能在這個社會上再犯下任何錯,這個過程是有很大很大的壓抑。
直到他慢慢的發現了真相,才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他爸爸並不是真的是共匪,他有可能是被誣陷的,但沒有人可以給他一個答案,因為如果他去問政府,也不會得到答案,只能自己設法去找出各種可能性,而莫子凡在戲中,他知道真相後,他就決定了他會怎麼行動。我認為他是把他自己的生命豁出去了,因為他深知自己一個人無法對抗這麼大的政府,不管我做什麼事情都沒辦法撼動歷史。
Q. 這次要飾演被害者以及被害者家屬,可否分享做了什麼樣的角色準備?在資料閱讀的過程中有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案例?
蠻早之前就對白色恐怖這段歷史有蠻多認識跟研究,大學唸書的時候就有多少會唸到,真正開始做比較多深入的了解應該就是拍《台北歌手》 演呂赫若的那段時間;這次比較特別的是,莫子凡並不是從哪一個歷史人物發展出來的,比較像是一個集體記憶的可能性,就是在這些遺族當中,可能會有這樣子的人。
這次的準備就真的會看很多的書、報導,還有很多紀錄片,紀錄片主要花了很多時間在看《獄外之囚》,內容是訪問了受難者家屬,譬如太太、後代、兄弟姐妹,其實第一代的受難者家屬很多人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第二代也已經老去,這個過程中我看到了很多不同的樣貌,很多人不想再提這些事,完全不想提,一個字都不想講,拒絕受訪。有一些人是,接受訪問,但你可以發現在這個過程中他們被迫再次面對歷史的痛苦,對他們來講是非常非常殘忍的,即使是說,現在很多真相慢慢公布,受難者家屬被平反,但對他們來說,太晚了,太久了。
就像莫子凡這個角色,他六歲的時候爸爸就不見了,他這一輩子都在找真相、找答案,可能到他 50 幾歲了,也都沒有一個答案,而我印象很深刻的可能是,有一些受難者家屬,他們很樂意分享,有個「台灣促進和平文教基金會」(現已更名為台灣民意教育基金會),他們甚至成為基金會的一員去幫助其他家屬。很多人是積極在做這樣子的事情。而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們要像我們一樣正常的生活,得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做到?我要花多大的努力,才能把這段歷史的恨、對我的傷害把它放下,然後去幫助其他人?就算他們現在可以侃侃而談,可以好好說當時發生了什麼事,但你無法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心力與努力,才能走到這步;也有一些人,雖然很平靜的接受訪問,但也會說:我到現在,心裡還是恨,我還是沒有辦法原諒。這些情緒,就可以當作莫子凡這個角色的雛形。
Q. 以類型電影而言,《餘燼》有一塊是關於「復仇」, 以你的觀察,莫子凡是如何面對復仇這件事?
他復仇的對象,為什麼會選這些?所謂的自新者,也就是舉報者的下一代,他為什麼這樣選擇? 因為這些背叛他父親的人們後來都換了身份、各自過各自的生活。我相信對他們這些人來講,電影裡面也提到,他們作了一些不這麼光彩的事情,如果要得到懲罰就停在他們身上就好。但是莫子凡很清楚知道,這樣沒有辦法讓他們感受到痛。所謂的痛,是要像我小時候一樣,我父親就這樣沒了。我要怎樣讓你們感受到同等的痛,就是從你們最重視的人下手。所以這個是他的復仇計畫。他知道他們的痛點在哪。如果你們犧牲自己無所謂,那我就犧牲你們的下一代。
Q. 隨著故事樣貌逐漸清晰,莫子凡的角色樣貌與一開始又有什麼樣的不同?
對這角色自我的剖析,就是在最後的那封信。我覺得,如果沒有這件事情的話,莫子凡就是像我們看到的那樣:一個成功的企業家,會定期的舉辦遊民圍爐,想要照顧這些無家可歸的人,想要盡自己的能力去為這個社會多做一點事,如果沒有這些歷史背景,真的可以說就是一個善良的人。
他的復仇計畫,我自己在詮釋的時候,我也清楚他有很明確的復仇對象,所以,當小蔡出了意外,他其實也會有些掙扎,因為這不在他的復仇對象之中,但他也知道所有的結果都是需要他來承擔,我相信他很清楚當他做了這些決定之後結果會是什麼,他也知道自己能逃掉刑責的機會很低,但是再怎麼樣,他也不想要他早已不相信的政府來制裁他。最後那封信有一小段好像有被刪掉,就是發生這些事後,他也不可能再自居善良或好人,他知道自己就是一個復仇者,然後這整件事情,整個殺人復仇計畫,我都不會用任何正義、善良,或是正當的理由來捍衛我自己。不會,我就是接受我做了這些事情的後果。
我自己是覺得…因為他沒有要當悲劇英雄,他沒有想過他做這些要證明什麼、或得到什麼,他就是純粹的復仇,純粹把他這一輩子沒有辦法繼續忍受下去的不公義宣洩出來。我想說,真相的查明,政府不一定會公布,就算公布,也會用另外的方式來解釋,他不可能相信政府會還他公正平反,他再也不相信了,他這計畫沒有要展現公平正義,就是純粹復仇。
我認為,政府在他身上做的事也一模一樣,我們故事設定是在 2005 年,白色恐怖這件事一直到 1998 年才有一個不當審判補償條例(編按: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但是他也沒有公布所有真相。政府沒有開啟調查,反而是民間的促進和平基金會 2007 年左右才成立,那已經是我們故事發生的兩年後,才有民間團體去調查,.政府根本沒有任何作為。
像我覺得很痛的一件事情是,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我記得二二八和平紀念日是 1995 年左右,那時候政府才有一個說法是:這是一個歷史悲劇,然後我們大家祈求和平。但對莫子凡來說,「喔,把一切就推給歷史悲劇就叫我放下,為什麼?」一切都推給歷史,叫我從此不能有任何情緒。我覺得這對他太不公平、這行為太暴力。那既然,政府可以如此暴力對待歷史,那我就用我的手法對待我的人生。
Q. 莫子凡有很多讓人印象深刻的特寫鏡頭,可以看到你在控制角色情緒的很多細節,身為演員,該如何透過這樣的鏡頭傳遞情緒?
我其實也不知道誒(笑),應該就是鍾導的功力吧,因為我們在拍攝的時候,鍾導就會跟我們說,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刻意去表演,所以當下我都是盡量讓自己在那角色內,剩下的就讓鍾導去捕捉,但我後來也是看到覺得,哇好近,我相信是他透過他的鏡頭發現到了這件事。
Q. 可否聊聊與金士傑老師的合作?
這是我第一次跟金老師工作,很年輕的時候就看過金老師的戲,以及看他表演長大。我很佩服金老師,我們每天拍戲,隔一天他都會跟我聊,他覺得昨天他哪些地方沒做好,可以做什麼讓角色更好、更完整。他是每天在檢討自己的人,然後跟我分享。對我來講那是一個多大的謙卑,到他這種身份地位與經歷,面對表演還是戰戰兢兢。他也願意花很多時間跟我討論與嘗試。像我們在密室的對戲比較複雜,有些特寫其實不會拍到金老師,但他還是會幫我對戲。那個戲都是我們兩個一起完成的不管有沒有拍到他。真的謝謝金老師。我真心覺得這個角色有好的表現,都是因為金老師的關係。
Q. 以及除了金老師之外,這次合作讓印象深刻的演員?
冠廷吧(笑),我記得有一次是轉景,那一場戲是在醫院,他已經包得鼻青臉腫跟豬頭一樣,我去到現場覺得奇怪:今天不是有冠廷嗎?結果發現他就在旁邊!但是包得跟豬頭一樣坐在那裡,我才發現他(笑)。他真的是很敬業,他不敢去上廁所因為他就有石膏啊,上廁所會麻煩工作人員,應該憋尿憋了四個小時。冠廷真的很認真,謙虛又客氣,即使現在他已經獲得很多肯定與成就,真的很喜歡冠廷。
Q. 鍾孟宏導演在《餘燼》有做出很不一樣的嘗試,可否聊聊這次和鍾導的合作,與你想像有什麼樣的差異?
一開始真的很榮幸,鍾導要找我了這樣。以前就很喜歡鍾導的作品,我記得《瀑布》上映時碰到鍾導,他就有跟我聊一下說下個作品可能想要找我一起,我就說喔喔喔好好好(笑),知道鍾導的攝影風格非常強烈,非常特殊,實際拍攝時也非常佩服鍾導。有幾場戲其實有重拍,重拍的原因呢,是因為光線。
有一場戲是我們在濱海公路開車,跟柏傑,那段戲其實有重拍,那天鍾導拍一拍就看起來不是很滿意,後來他就跟我說他想要重拍,因為那個光線,射到車窗玻璃反射到我的臉上,不好看,他覺得那個光線不行,他沒有辦法,沒辦法完成角色的情緒,跟那場戲的情感,他就因為這原因重拍,他當時還有特別跟我們說,不是你們演不好喔!
莫聲遠被槍決的戲,同樣拍了兩次,原因也是因為天光。他要捕捉黎明前天剛亮,太陽還沒出來的時間,因為那是在我們槍決場的大背景,因為他要這個光影不能超過 45 度角,光線從地平線到他想要的角度可能只有一分鐘,那因為我們第一次拍的時候他錯過了,所以我們重拍,然後那場戲還有一整個遊覽車的臨演,整個取消!但他就是很堅持在這些細節上。這也是我認為鍾導可以完成他電影特色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他非常清楚光影、鏡頭,對他來說有多重要。
同時他非常清楚自己要拍什麼,非常清楚這場戲要怎麼營造。我覺得跟鍾導合作你不能設想太多表演,有時候我們為了角色設計了很多屬於角色的,像是行動啊、走位啊等等狀態,可是其實這些鍾導都會用鏡頭及光影補足。如果你做太多,反而會破壞戲張力。所以表演要再純粹一點,就像你剛剛說,用特寫捕捉角色的情緒,鍾導知道他用鏡頭就可以補滿整個張力,身為演員,反而不能做太多花俏的事情,這點也是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與理解。因為有時候我們表演,只會覺得自己做不夠,很容易想要做更多,但鍾導的戲不光只是表演,鏡頭、光影甚至美術,都會補足氛圍,表演上需要保留空間,因為電影不是只有演員與角色,還包括美術與技術才是電影,要意識到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大。
Q. 「餘燼」這個詞在這個故事中,對你而言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取得非常好,因為年代設定在 2005 年,像我剛剛講的,如果說把一切都推給時代的過錯,就這麼簡單的話,那就不會有餘燼了。餘燼對我來說,就是沒有辦法熄滅的那把火,那個餘燼有可能是恨,也有可能是愧疚,因為對與某些人而言,是不得不做的選擇,例如那些舉報者,在那個時候,可能是無法選擇的背叛,他們心裡可能也有悔恨,也會有愧疚,覺得需要彌補的地方,這些對他來講也是餘燼,他們這一輩子都沒辦法原諒自己,無論是痛、恨、還是過去的傷痕,這些都是餘燼,這個餘燼…,你可以很簡單暴力的推給時代,但我覺得不能這樣子做,我覺得需要更多的是:為什麼會發生這樣子的事?你要單純把這些過錯推給舉報者也不對,他們在那個時代下,是什麼原因會逼著他們昧著良心做這種事?因為那些強迫把這些事情忘掉的「暴力」,才會產生這樣的餘燼。我覺得它也是一個提問,我們該如何面對這些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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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9日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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