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鏡相人間】父親死在我懷裡 傅達仁的安樂善終之旅

鏡週刊
更新於 2019年04月01日03:31 • 發布於 2019年04月02日10:58 • 鏡週刊

**傅達仁出生時母親過世,4歲父親戰死成了孤兒,成長於和平、奮鬥、救中國的一代人,人生宗旨是奮鬥向上。

孤兒成為籃球國手、電視主播,一生輝煌都在螢光幕中,面對生命的最後一年,他不願於病床靜默,高調提倡安樂死合法化理念,也身體力行,以喜樂的面貌,對家人、觀眾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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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傅俊豪曾經質疑父親,也覺得父親自私,直到看見父親瀕死神情,以及父親在他懷裡安詳睡去的模樣,才終於接受父親理念,承繼他的遺志。

傅達仁遠赴瑞士進行安樂死,花光300萬元積蓄,但留給家人的,卻是無比珍貴的記憶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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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喝下手中那杯藥,生命就結束了。影片中,85歲的傅達仁舉杯面對鏡頭說:「中華民國萬歲,台灣萬歲,再見!」分2口把藥喝下,一直摟著他的兒子傅俊豪撇過脹紅的臉,似乎要哭了,但又忍住,讓自己帶著微笑對父親說:「爸爸,我們愛你。」歡樂送終,是一家人的共識,妻子鄭貽也努力讓自己笑著說:「不痛了、不痛了,輕鬆了。好棒!時間(死亡時間)正好是雙數,12點58分。」卻忍不住眼眶的淚。影片在〈奇異恩典〉的歌聲中結束,那是2018年6月7日,傅達仁於瑞士完成安樂死。

愛與犧牲 喪禮不掉淚

28歲的傅俊豪輕輕推開傅達仁的房門,曾經放滿一整排藥的櫃子,已經收拾好了,2、30張父親生前畫的油畫仍擺著,最大的一張,描繪的是第一次前往瑞士時,父子倆擁抱的合照。傅俊豪說,父子房間相鄰,夜半時父親疼痛呻吟,拿止痛藥吃不慎摔倒,種種聲音他聽得清楚,常得起身幫忙。父親離世未滿1年,現在回家,仍感覺父親還在,叫一家人吃飯的宏亮聲音還在這公寓中迴響。

傅達仁生前以油畫描繪父子別離的擁抱。

今年2月,傅俊豪當選第一任「中華安樂善終立法促進會」理事長。「爸爸生前極力倡導安樂善終在台灣可以合法化,所以請託各界好朋友一起成立這個協會,一起敦促安樂善終立法。」他穿著西裝受訪,說話也像個新聞主播,「我希望大家可以更了解我們安樂善終瑞士之旅的故事,進而了解安樂死背後,其實不是自殺,它充滿愛與犧牲的行為跟想法。」

面對死亡的倒數計時,傅達仁寫自傳、開畫展、上節目談安樂死理念,讓生命在最後一年依然有光有熱。

說起父親的硬脾氣,傅俊豪露出傷腦筋的苦笑。父親死前2天,有遠親得知消息,哭著打電話勸他別去死,那時一家人聚在房間裡,他聽父親回應:「你不要哭,哭了好煩!」直接掛掉不再接電話。他們想,人都要走了,勸他接,傅達仁不願,更下達命令:「你們,都不准哭。80幾歲的人走了,這是一個喜事!你們記住,我的喪禮要用紅帖子。」並交代死的時候,要放鞭炮。

筆挺西裝 成一生戰袍

傅俊豪拉開傅達仁房間裡的一道簾幕,裡頭二根桿子仍吊著5、60件西裝,「他走的時候,說他的衣服全部都給我穿。他說:『我的衣服多好,你怎麼以前都不穿?』」他比父親高,但父親比較壯,大小不合,「我現在努力吃成他的Size,捨不得改他的西裝,怕改壞了。」

西裝筆挺的專業體育主播,是大家熟悉的傅達仁形象。(傅俊豪提供)

國二時,傅俊豪就比180公分的父親還高一個頭,16歲跟著傅達仁出席正式場合,人生第一次穿西裝。父親是螢光幕上播報體育新聞的名主播,又曾是籃球隊教練,人生走到80歲仍優遊於社交場合,西裝是貫串一生的制服,就算臨時出門,也要西裝領帶一身筆挺。爸爸陪兒子挑西裝,見挑的是窄版,嫌不大氣,「他說你這個太小了,你這麼大個,要穿大的。」他先模仿傅達仁的山東腔,又換回自己的語氣,「我就說,你不懂啦。」父親疼孩子,尊重意願付錢買下黑色西裝,而兒子遵從父親指導,此後出門也穿上西裝外套。

飲藥前,傅達仁(前中)與兒子傅俊豪(前右)、妻子鄭貽(前左)、兒子生母陳秋萍(後右)、媳婦(後左)合照,把握時間共處,約定歡笑面對。(傅俊豪提供)

他青春期叛逆,有段時間留長髮,父親看不順眼,押著他去剪髮,吵架罵人時,對街都聽得到。父親是威嚴壯碩的,然而81歲經歷一次膽管發炎、反覆發燒後,就此垮了、老了。傅俊豪回憶,父親提安樂死,就是從那時開始。

病痛纏身 不開刀化療

「爸爸早年動過胃的繞道手術,所以他內臟的位置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好不容易找到能做微創手術的醫生,緊急手術後放了支架,讓膽液順利排出,但支架只能撐半年。「半年的時間一到,又要開刀再取出來,如果這時候他又反覆發燒,就要再放一次,又只能撐半年的時間,對爸爸來講,這很像一個刺在心裡面,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作。」

傅達仁(左)因病痛出入醫院,傅俊豪(右)常工作請假,陪伴父親。(傅俊豪提供)

第2次放支架,摘除膽囊,然而下腹部持續疼痛,「最後檢查出胰臟有一顆3點多公分的腫瘤(胰臟癌)。那個時候,他就更加確信要執行安樂善終。」胰臟在胃和肝的後方,開刀極為困難,術後需要插管引流出血水,後續更要化療,存活率只有50%,傅達仁決定不開刀不化療,醫生宣判只剩6個月生命。

傅達仁(右)第一次前往瑞士合法安樂死機構「尊嚴」,當時已通過資格審核,後因家人勸說,加上傅俊豪(左)感冒,決定暫緩而返台。(傅俊豪提供)

人在病痛中,往往會展現脆弱的一面。傅俊豪說,這輩子沒看過父親掉淚。儘管死亡將至,左眼視力消失,吃上百種藥品,身體疼痛更是讓傅達仁不吃上4顆止痛藥就吃不下飯,到最後,4小時喝一次嗎啡。父親接受安寧療護,但一再嚷著要安樂死,於是家人開始找一些事情讓他做,寫自傳、辦座談、畫油畫、開畫展、舉辦生前追思會,每當一件事情完成,父親又開始吵著要去瑞士,直說自己不行了。「畫展開到一半的時候,他說他痛到受不了了。」

前名主播 人生實境秀

傅俊豪與鄭貽母子2人親暱地坐在客廳,翻開10多本傅達仁的相冊,就像翻開了歷史書,每一張照片都是採訪現場。籃球國手、台視主播,前往慕尼黑、洛杉磯、漢城、巴塞隆納、亞特蘭大等七屆奧運轉播;馬來西亞籃球隊執教,擊敗中華隊;站在板凳上採訪姚明;帶一把傘播報氣象;拉高褲管跟球王比利比誰的腿粗;2011年為還沒因林來瘋成名的林書豪,舉辦籃球生命分享會。

螢光幕上風光的體面人,即便要死了,傅達仁接受採訪仍要保持形象,穿上黑色寬鬆大衣,圍上兒子送的名牌圍巾,頭戴招牌蓬鬆假髮片,採訪過程主導話題。身體疼痛,仍要挺直腰板,聲如洪鐘,大談一生輝煌、提倡安樂死合法化理念,將生命的最後一段路,化為新聞議題,臉書上不斷放送消息,成為一場風風光光的人生實境秀。

傅達仁4歲成孤兒,不曾見過母親,在母親節以詩句傾訴思念。

傅俊豪說,鏡頭下看不到的,是採訪結束後,一切武裝卸下,父親回到房間床上,就還原為從80公斤瘦到只有40公斤的孱弱老人。「下午2點訪到4點,他會一路睡到8點,中間起來吃個高血壓心臟藥,還有一些保健品。」

傅達仁出生時母親過世,4歲時父親在抗日戰爭中戰死,從此成為孤兒,15歲跟著國民政府來台,身分證上的父親是蔣中正。自傳裡提婚姻事:「手掌張開,感情很亂。」自述一生有2.5次婚姻,第一任妻子饒梨珍,第二任妻子鄭貽,50多歲結識17歲女孩陳秋萍,為他生下傅俊豪,從此是緊密的一家四口。

問起家庭,傅俊豪看向被他喚做媽咪的鄭貽說:「比較隱私的部分,不方便提,希望別模糊了焦點。」鄭貽微笑點頭。傅俊豪說,父親沒特別隱瞞,身邊朋友都知道,讀幼稚園時,父親打高爾夫球一桿進洞,席開十數桌宴客,「他就叫我上台,要我對著100多人說,我姓傅,我爸爸也姓傅,我是傅達仁的兒子。」

虔誠信仰 上帝的安排

「我有2個媽媽,代表我有2份愛。」父親57歲得子,更愛他;傅俊豪13歲信主,父親也跟著信。「我爸爸晚年比我還虔誠,他覺得有家的感覺。」信仰裡,人不該自行決定生命的終結,父子可有辯論?「我們曾經用這個問題去質疑他,他禱告,得出來的結論…」傅俊豪「嘖」了一聲,語氣變得像在禱告:「如果上帝不允許,他完成不了,他到不了瑞士,所有的事情都是上帝安排的。我們認為上帝是慈悲寬恕的,尤其是他的所作所為,是不讓我們受到更多的痛苦,而犧牲自己的生命,我相信上帝會寬恕,而且為了救到台灣更多受苦難的人,他才選擇做這件事情。」

傅達仁生前接受本刊專訪,談笑風生,高談安樂死合法化的理念。

接受安寧療護,也可以不痛苦地走,為何還要選這一條路?傅俊豪說:「我們必須回到一個問題,怎麼樣才叫活著?如果說只有呼吸心跳、插著管,現在醫療可以達到,但是你不知道他痛不痛苦。爸爸就是不希望走到這一步,給家人更多的困難,所以選擇到瑞士去執行安樂善終。」他曾反對父親提出安樂死,也覺得父親自私。從拒絕到接受,是因為看見了父親瀕死的痛苦神情,以及過世時的安詳模樣。

遵從父命 買蛋糕歡送

一天下午,傅達仁因嗎啡貼片引起過敏反應,緊急送醫後,「他躺在病床上,躺著、起來、躺著、起來,3秒鐘一次,翻白眼抽搐。」家人放棄急救,找葬儀社,也抱持一點希望,對父親說話,「我跟他說,我們要到瑞士去呀,我們這次陪你去,我們不要再拖累你了,他那時翻白眼,轉過來看我,微微點頭。」他又對父親說:「你不是想要看我結婚嗎?你要起來幫我辦呀,當主婚人呀,他就笑了一下,可是還是繼續發抖。」經過10多個小時,父親醒了,後來,傅俊豪問他瀕死的感覺,傅達仁回答:「想死,死不掉。想活,活不了。我就在那邊拉扯,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我聽得見你們說話,但我也沒有辦法講話。」

傅達仁(左)挺過一次生死交關後,傅俊豪(右)把握時光,結婚,讓父親當主婚人,親眼看到兒子成家立業。(李鍾泉攝)

台灣時間2018年6月7日中午11點,他們進入瑞士專門幫助絕症患者進行合法安樂死的機構「尊嚴(Dignitas)」,按父親的命令,買蛋糕、鮮花,吃飯時唱〈奇異恩典〉,歡送父親。聊到這邊,傅俊豪突然變得很感傷,低著頭,說那時母親準備了水煮蛋,眾人吃完後,傅達仁突然問,還有沒有?他愣住,都吃完了。父親此刻提起,幾乎是死前心願了,於是準備去外頭買,然而父親揮手說算了。

安詳離世 走得像睡著

看著傅達仁年輕時當籃球國手的照片,傅俊豪說,父親常提童年的飢餓與困苦,有一次餓極了,一口氣吃下20顆滷蛋。沒能讓父親走前,再品嘗一次蛋的滋味,「這一個,有一點後悔,但其實對爸爸來說,沒有任何遺憾。」之後,他把父親用來吃麵的筷子放在包包裡,作為紀念。

影片結束在飲藥後。那之後,父親對你說了什麼?「他說,加油,你要奮鬥,你比我好,你一定可以像雄鷹一樣展翅高飛。」說完後,父親眼睛閉上了。

傅達仁生前走訪多處墓園,最終選定新北金山基督教平安園,更與自己選定的墓地合照。(傅俊豪提供)

「他睡著了,坐在我的身邊,我一直緊緊地抱著他。」傅俊豪一邊說,一邊用左手抱出一個人形,午後的陽光透入公寓,我彷彿看見傅達仁的身影。「他靠在我的肩膀上,那個時候還有呼吸,慢慢靠,然後我感覺他的呼吸慢慢離開。我們以為他是睡著了,因為過程中他沒有一絲不舒服或痛苦的表情。」

他將父親放平,離開房間,瑞士的醫生與檢察官入內驗屍,開立死亡證明。「我們真正難過的時候,是在第2天,到殯儀館看他躺在棺木裡,才放聲大哭,才感覺他真的不會再醒過來。」對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問起這個,說話平靜如禱告的傅俊豪,忍不住哽咽了一下。提起父親飲藥前,曾有父子倆單獨相處的時刻,他對父親道歉。「我說,對不起,我們造成你這麼大的困難,讓你多受了這麼多苦。」

傅俊豪在墓碑前,懷想父親的一生輝煌,他也將繼承父親的遺志,推動安樂死合法化。

我們陪傅俊豪到新北市金山的平安園。這一天他帶著花,顯得比在家中放鬆,他打開手機,給我們看傅達仁生前與墓地的合照,說父親在前往瑞士前就規劃好了一切,說此處乾淨明亮,背山面海,最宜唱詩歌歡笑送別。「我們都說,爸爸雖然走了,但我們好像還在為他做事情。」輕撫父親的墓碑,上頭照片是穿著紅西裝的主播照,笑得風光得意,下排一行字,刻著:「年輕時奮鬥向前,年老時喜樂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