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P(聯合國氣候變化綱要公約締約方會議)已走過近 30 年的歷史,從 1995 年的 COP1 在德國柏林舉辦至今,這場全球氣候行動的年度盛會,已經成為國際間最重要的多邊會議之一。每年的 COP,不僅是各國政府推動氣候政策的場域,也是企業、非政府組織(NGO)以及公眾參與氣候行動的主要平臺。
而隨著規模日漸擴大,COP 也成為一個「錢潮」匯聚的場域,從主辦國到飯店、旅遊業者,甚至到所謂的「會議掮客」,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獲益方式。
關於 COP29 的議程討論與我個人的主持經驗,之前已經在《COP29 巴庫現場直擊:氣候金融、碳交易,與我負責主持的產學論壇》等文章中分享,歡迎讀者朋友們參考。
今天這篇文章,我們不談那些氣候變遷的「硬」議題,而是從另類的角度,來探討一下 COP29 在亞塞拜然巴庫的這場盛會,除了吸引全球永續領域的目光外,還帶來了哪些豐富的「經濟效益」,而這些錢,又到底流向了哪些可能的口袋?
一場 COP 能吸引多少「人潮」和「錢潮」?
要了解 COP 的經濟效益,首先必須聚焦其規模與影響力,因為人潮往往意味著錢潮。
作為全球規模最大的年度氣候峰會之一,今年的 COP29 吸引了約 3 萬名參與者。這數字雖較 2021 年於英國格拉斯哥舉行的 COP26(超過 4 萬人)、2022 年於埃及沙姆沙伊赫(Sharm El Sheikh)舉辦的 COP27(約 5 萬人),以及 2023 年在阿聯酋杜拜舉行的 COP28(號稱超過 10 萬人)為低,仍為主辦國亞塞拜然,帶來了龐大的經濟機遇(與相應挑戰)。
歷屆 COP 之所以日漸重視參與者規模,主要鎖定的自然是「會展經濟」效應:首先是國際會展本身帶來的直接收入,例如場地租金、參展費用及各類相關服務;第二是間接收入,例如旅遊、餐飲和交通行業的增收;第三則是長期效益,例如國家和城市「國際知名度」的提升,以及它們對外國直接投資(FDI)的吸引力。
然而,會展經濟也並非全然美好,其對主辦國的基礎設施、公共資源及財政壓力的影響也不容忽視。
以 COP29 為例,亞塞拜然面臨的挑戰不僅來自會議的組織本身,還包括如何應對國際參與度的下降。特別是受其與鄰國亞美尼亞的武裝衝突影響,許多西方企業和組織選擇不參與此次會議,或降低參與的層級規模,擔心其資金間接支持了亞塞拜然的軍事行動。這類地緣政治因素對國際活動的參與人數和規模造成了顯著影響,也使其遠不如去年 COP28 在杜拜舉辦那樣的「盛況」。
即便如此,COP29 仍為本次主辦國亞塞拜然、主辦城市巴庫,帶來極為可觀的收益,當中甚至有些方式備受爭議。以下我們就一一檢視:
一、會場各項費用,比照「國際最高標準」
首先介紹一下 COP 會場本身的規劃,與它帶來的金流。
COP29 峰會主場館,位於佔地遼闊的巴庫奧林匹克體育場園區,COP 會議習慣將官方談判的核心地帶稱為「藍區」(Blue zone),並設有國家館和國際組織等展場,象徵著國家實力與外交資源;與之相對,綠區(Green zone)是各國企業與 NGO 的活躍場域,技術展示與倡議活動在此展開。(藍區與綠區的詳細介紹詳見文末備註)
至於其展位的收費標準,則依據面積的大小和與主要區域的距離而定。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最偏僻的綠區展位,租金也高達 10 萬美元(約新台幣 320 萬元),更不用說藍區那些豪華展位的成本。此外,各類隱形費用也成為主辦國的「搖錢樹」,場內的基本設施通通明碼標價:例如綠區的會議室,一小時的使用租金高達 300 美元(只能容納 6-8 人),連垃圾桶每日租金都要 8 美元,而若需現場支援(電腦設備,或同步口譯等等),費用單價更是高到令人瞠目結舌。
根據議程估算,為期 12 天的 COP29,共包含 35 場法定議程(mandated events)、七場特別活動及 34 個締約方大會議程(COP events),以及超過 50 場的國際記者會。先不計算展位收入,光是這種種活動所需要的「現場支援」,就至少為大會方帶來千萬美元以上的收入。
同時這次的 COP29 由於位於地緣政治相對敏感的國家,會場內的安保需求也因而提升,許多參與機構為確保活動順利進行,不得不支付額外的當地安保費用。這些費用根據不同的安全等級而有所提升,以中大型的國際組織代表團為例,約需每日數萬美元。
這種細緻而全面的收費模式,無疑為亞塞拜然提供了一個「高效的財政回報機制」。但也必須說亞塞拜然在組織與服務層面上的表現,確實可圈可點,特別是考慮到其作為新興主辦國的挑戰背景。
本次 COP29 主辦方共動員超過 1,000 名志願者,為與會者提供指引與支援服務,這些志願者多數能以流利的英語進行溝通,並在會場內外提供高效且友好的協助。此外,亞塞拜然政府還開設了數十條免費接駁路線,確保與會者在巴庫市內各主要交通樞紐與會場間的便捷流動。這些措施展現了主辦方在組織能力與資源調配上的專業性,使峰會得以在物流與服務方面運作順暢。
二、巴庫的服務業:一場峰會的狂歡
雖然 COP29 的總參與人數不若以往,但 3 萬多名國際旅客迅速湧入,仍是巴庫當地服務業者的「賺錢良機」:
如非常普通的商務旅館,在會議期間紛紛漲至天價,10 天收費高達 5,000 美元以上(約 16 萬新台幣),星級飯店更是單日就動輒突破 2,000 美元(約 6.4 萬新台幣),讓人不禁聯想到臺灣某些地方飯店在國旅熱潮時為人詬病的訂價,恐怕都沒這麼「敢喊」。
不僅如此,在地餐飲和交通服務也同步「升級」,如計程車費用就比平時高出至少 10 倍。餐飲業的訂價也至少 5 倍起跳。幸運的是,當地的叫車 app 如 Bolt 或 Uber,與一些國際連鎖品牌(如星巴克)提供了更為透明和接近全球標準的定價選擇,讓與會者免於被「當肥羊宰」。
大型國際會議的經濟效益是多方面的,除了飯店與餐飲業的直接收益,COP29 還帶動了本地零售、物流與活動策劃等行業的發展。這也是為何各國積極爭取主辦類似會議的原因之一。相比之下,奧運會的經濟模式則更為複雜,儘管短期內可能帶來大量遊客與收入,但高昂的基礎設施建設成本,也往往讓主辦城市背負沉重的財政壓力。
三、NGO 與 IGO:用場地換補助的「二房東模式」
另外,還有近年頗受各界爭議的一點。那就是部分擁有聯合國氣候變遷大會(UNFCCC)認可資格的非政府組織(NGOs)和國際組織(IGOs),在 COP 會場的「營運模式」:
它們在得以承租 COP 展場後,卻往往不僅限於展示其使命與行動,還能「透過靈活的資源調配,創造實質收益」──這種方式也被戲稱為「二房東模式」。
意思是,這些機構通常會以整體租賃的形式取得藍區內的展位、會議室或活動場地,然後再分時段或空間將其「轉租」給其他組織。例如,在熱門時段內舉辦一場 1 小時的專題研討會,其租金可能高達數千至數萬美元,具體價格取決於地點、設備需求以及時段的競爭激烈程度。
甚至一些國際知名 NGO,如世界自然基金會(WWF)或國際紅十字會,也會將他們租下的部分展位轉租給「與其使命相關的組織」,條件則可能包括分攤活動成本,或附加贊助協議等等。
NGO 和 IGO 的「二房東模式」,還包括與特定民營企業或組織合作,以分擔資金壓力。例如,某些綠色技術企業或研究機構,會以贊助名義支付展位費用,換取展示自己創新成果的機會。
這種策略從正面來說,不僅能提升活動內容的多樣性,也能幫助 NGO 在財務上實現更高的靈活性與可持續性。但自然不可免地也引發了一些爭議:
例如,有人認為這樣的「盈利行為」嚴重偏離了 COP 作為公益性國際會議的初衷,且若「二房東」未能妥善把關、而是有錢拿就好,更會讓 COP 在許多展場中的活動完全變質;但也有人認為,這是全球氣候行動資金緊張現實下的必然選擇。甚至對許多 NGO 來說,這些收入可能是其一整年營運費用的重要來源,並能幫助它們在 COP 之外開展更多草根倡議或項目合作。
四、「COP 掮客」與藍區許可證的灰色交易
上述的案例主要集中在「綠區」,而同樣的模式如果發生在「藍區」,就顯然更為敏感與具爭議性了──因為這裡是政策討論與各國高層對話的核心空間,並能吸引眾多目標觀眾與國際媒體的關注。
COP 的國際規模與嚴格的資格限制,催生了一個隱秘的灰色市場── 「藍區許可證交易」。這種交易在 COP 圈內其實並不新鮮,但每屆大會都因地而異,衍生出新的故事與價碼。「藍區」作為聯合國氣候變化綱要公約(UNFCCC)框架內最核心的區域,其入場資格僅限締約方代表、聯合國認可的 NGO、IGO 及特定機構,但這些資格審核通常要求數月甚至數年的準備與審核過程,一般企業或個人幾乎很難得其門而入。
但這也意味著,對於那些苦無官方資格、卻不擇手段希望進入「藍區」的企業或個人,他們往往會轉向一條灰色的渠道:掮客。
「COP 掮客」的操作模式,主要依賴發展中國家的國家名額。許多經濟困難的小型締約國(以及某些擁有較多名額的 NGO 組織,但自己沒有要派那麼多代表參與大會),雖然擁有一定數量的代表名額,但因財力或資源不足,無法派遣足額的團隊參與 COP。這些名額最終就被掮客低價收購,進而轉手出售給願意支付高價的企業或個人。例如在 COP29 期間,來自現場的消息來源透露,一張藍區許可證在中國市場的收購價約為 2-3 萬人民幣,而轉售價格則高達 5 萬人民幣甚至更多,國際市場上的價格,也徘徊在 1 萬至 1.2 萬美元之間。
而這樣的灰色市場並非毫無結構可言。掮客通常分為兩類,一類是有「內線資源」的中介,直接與擁有剩餘名額的發展中國家官方代表(或是大行NGO組織)聯繫,另一類則更像「經銷商」,從其他掮客手中收購後再加價轉賣。更複雜的情況是,許多轉售的藍區許可證還會被包裝成「全套服務」,包括協助入境、安排飯店,甚至安排在會場內的交流活動。對於那些初次參加 COP 且無法通過正規渠道申請的中小企業或個人,這樣的「服務」顯然具備一定吸引力。
這樣的交易在市場供需角度上看似合乎邏輯,但從合法性和道德的角度卻可能令人產生質疑。一方面,這些交易滿足了許多真正有意參與氣候行動的人士的需求,使得更多的聲音得以進入COP的核心區域(但往往也讓有心人有機可趁,藉機幫自己拉抬身價)。另一方面,這也暴露了COP的營運管理存在漏洞,特別是在名額分配的公平性上。一些批評者認為,這類交易可能削弱發展中國家代表團的話語權,因為部分名額並未真正由他們的政府或代表團使用,而是被更有財力的第三方占據。
然而,這個市場也反映了氣候行動的另一個現實:資源與聲音的分配始終存在不均。擁有資源的群體尋求進一步的影響力,而缺乏資源的國家則選擇將有限的資格變現,以換取其他形式的支持。或許,我們可以將其看作是一種市場化的適應行為,是氣候行動中不完美但現實的一部分。
更深一層看,上述這些現象,也讓我們不得不思考:在全球氣候行動的舞臺上,誰能真正擁有話語權?而這樣的話語權,又該如何更加公平地分配?
COP29 作為國際氣候行動的重要平台,不僅推動了全球減緩與適應行動,也成為一場經濟活動的盛宴。從主辦國的直接收益到服務業的紅利,再到 NGO 與掮客的運作,每一方都在這場全球盛事中找到自己的價值。然而,這樣的經濟模式也引發了公平性與透明度的討論。未來,或許 COP 需要更清晰地平衡氣候行動的公益屬性與經濟效益的分配,才能真正實現其最初的使命──為地球找到一條可持續的未來之路。
備註:COP 會議行之有年的藍區(Blue Zone)與綠區(Green Zone),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形成了整個會議的核心與外圍結構。藍區是會議的權力中樞,僅限聯合國氣候變化綱要公約(UNFCCC)締約方、國際組織以及獲得認可的代表進入,這裡是國家館、正式談判、政策討論及高層會議的集中地,參與者多為政府官員與國際機構的代表。與此對比,綠區則是更開放的參與空間,專注於企業展示、技術創新和民間倡議活動。綠區匯集了全球的非政府組織、企業及學術機構,為氣候行動提供了一個多元的對話平臺。藍區象徵著政策與決策的制定,而綠區則更多地著眼於落地實踐與社會參與。這樣的區域劃分既保障了談判的專業性與高效性,又促進了公眾參與和跨界合作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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