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栗竹南鎮曾被稱金色中港,在日治時代以金紙製造重鎮聞名,鼎盛時全鎮有385家手工金紙廠,歷經產業外移、機械化,如今剩不到5家,開業87年的陳協和金紙行仍堅持手工製作。
為製金紙,第2代陳添順曾被日本政府逮捕入獄,大家樂興盛時也曾月入百萬元。傳到第3代陳坤輝,雖然榮景不再,他結合文化展覽,提倡燒多不如燒好。2個多月前,太太於洗腎中驟逝,陳坤輝在工作中平撫傷痛,幸有女兒陪伴,如今老店也是他想留給女兒的堅強後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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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後的天氣變化比後母面難猜,陳協和金紙行第三代陳坤輝例行每日公事,攤曬一疊疊金紙於工廠前馬路,風乾黏錫箔的糨糊和章印。他瞄了灰濛濛天空一眼,老神在在,「今天免收啦!尚驚是西北雨,做這行都要觀察天氣。」轉身進倉庫拿貨,不到160公分的他,小小身影一下淹沒在黃紙堆中,再見到人,幾十斤紙已沉沉扛在肩上,76歲的身骨比很多年輕人勇健。
七旬老阿公 領軍阿嬤兵團
金紙廠內,陳坤輝的年紀還算弟弟等級,他帶領的阿嬤兵團,4位員工平均年齡74歲,年紀最大已經85歲,大家閒話家常,手上俐落動作沒停過,老舊收音機傳來葉啟田的〈愛拚才會贏〉。4個阿嬤效率分工,有人左手翻紙,右手貼錫箔,速度行雲流水,另一頭則在錫箔上塗金油,讓銀紙秒變金紙,再以藺草捆綁分裝,每人一天最多加工2,000張金銀紙,加上日曬時間,約4至5天才能完成製作,而機器轉印,一天就能印好。
第四代陳妙芳負責在金紙側邊蓋印,不同刻章代表不同用途,「刈金」燒給神明、祖先,「囍」字則供結婚使用。她感慨地說,不少傳統客人認為,手貼錫箔才是真正紙錢,機器轉印顏料,少了誠意,但因手工金紙耗時費工,連章印顏料和金油,都得自行調製顏色,又選用生長2年的麻竹製紙,不易產生黑煙,價錢也比機器製貴了3、4倍,需求量已大不如前。
陳坤輝也感嘆,沒有年輕人願做這行,現在員工都是鎮上鄰居,一做就是十幾、二十年,大家同樣見證過金紙業繁盛,也在衰頹後一起守護家鄉文化。員工翁娥回憶:「以前大家都是頭家,我們從小就開始打工,當時很好賺。」
紙張被管控 父遭日警逮捕
早期苗栗竹南鎮有「金色中港」(竹南舊稱中港)的美名,街景是整片黃澄澄金銀紙綿延不絕,1977年因外銷東南亞和美國,金銀紙製造廠多達385家,相當於全鎮1/4人口以此為業。竹南之所以成為金紙故鄉,始於清朝時閩南人移民中港墾殖,與福建沿海貿易極盛,因信仰媽祖,宗教產業特別發達。
日治時期,日本政府推動皇民化運動,進行寺廟整理,禁止宗教信仰,金紙業理應沒落,竹南的金紙店家卻不減反增。研究金銀紙已40年的收藏家張益銘解釋,當時竹南某家紙張業者與日本人關係良好,被默許買賣紙張,因此金銀紙得以偷偷製作,「而且越禁,大家越想燒,物以稀為貴,曾有金紙店一天只做2包,老闆就能娶大小老婆。」
發現商機,陳坤輝的爺爺陳餅婆於1931年從務農轉行做金紙。但日本人管控紙張數量,每當紙量不夠,爺爺和父親便到學校收購學生不用的筆記本,只要貼上錫箔亦可作為金紙使用。
金紙業門檻不高,只要有樣品和原料就能比照製作。在政局動盪的時代,焚燒金紙成了祈求平安的想望投射,陳坤輝記得:「1943年美軍空襲新竹機場,竹南就在隔壁,大家都很怕被轟炸,很多人暗中買金紙拜拜,求平安。」當恐懼來襲,紙錢也能安定人心。
當時,製作金紙若被日本警方發現,需入獄29天,為了生活,陳坤輝的父親陳添順也曾被逮捕關過,「出獄後還是繼續,跑到鄉下、沒人住的海邊做。」早期沒機器,分割紙張皆以木槌重敲刀片,為了不引人舉報,陳添順還在槌子上加裝一圈輪胎皮降低音量。陳坤輝很崇拜父親的生意頭腦,過去他陪眼睛不好的父親坐火車北上談生意,父親總叮囑,準備現金買賣才有利殺價談判。
國小畢業後,陳坤輝不愛念書沒升學,父親望子成龍,仍買了本《三字經》給他,送他到私塾進修。只念半年,陳坤輝決定學機械模型製作,「父親希望我至少有一技之長,當上師傅,客人會主動找你,三餐也不用怕。」父親離世後,陳坤輝將《三字經》放在工作檯旁,彷彿提醒自己,不能鬆懈。
大家樂興起 轉念繼承家業
25歲他從台北學成返鄉,自行創業幫人開模,一天能賺3,000元,面對父親號召接班,他認為競爭者多,百般不願,派太太代打先當父親助手,直到1980年代中期,大家樂興起,再度掀起金紙業第二波高峰,陳坤輝才轉念。
憶及當時盛況,陳坤輝很自豪,直說不少客人捧著現金直接到工廠買金紙,「有人因神明報牌,簽中600萬元,就拿30萬元買金紙還願。」父親忙不來,他收掉自己的模具行,加入經營行列,「那時一個月可賺100多萬元,貨都趕不出來,還得向南部同行買金紙來賣,我父親頭腦動很快。」
全台瘋大家樂時期,陳坤輝每天忙到只睡3小時,如果想早點休息,還會被父親斥責,「他會說,現在是客人主動上門耶,忍耐也要做。」1987年,陳坤輝花40萬元買切紙機增加速度和產量,體積將近半個房間大,不少人戲稱金紙業為地下印鈔廠。
陳坤輝也惜物,30多年的切紙機仍運轉順暢,換皮帶、磨刀片,他親自解決,「有時候磨刀會被割到,趕貨的時候,也曾被機器油壓壓到手。」他伸出染上金油的雙手,比了下左手食指,指甲已變形翻黑,為了趕貨,他連眼鏡掉入地上紙海,都沒時間細找,牆上直接備著5副老花眼鏡。
使用20年的蓋章機,也有專屬的房間,「福祿壽」章在齒輪咔啦咔啦帶動下,一次能印4張金紙,早被印刷廠淘汰的老舊機器,在金紙行是主力戰將,過去由陳坤輝的太太陳林美玉負責操作。
感念憶亡妻 財產將給女兒
聊起太太,本來就常笑的陳坤輝,笑容更燦爛,又忍不住吐槽,工作太太樣樣都會,「可是做事情馬馬虎虎啦,而且她洗腎,不會讓她做粗重的。」太太心直善良,遇詐騙集團謊稱建廟募捐,她大方捐錢。也任勞任怨,陳坤輝賣掉2人結婚戒指,買下金紙工廠兼住家,她沒有半句怨言。
太太曾經苦勸陳坤輝退休,收起金紙店多陪她,他只回:「不做的話,我會先走,人活著就要動。」但是只要太太去醫院洗腎,陳坤輝不敢跑遠,會待在附近保持手機訊號暢通,女兒陳妙芳也辭去會計工作,回家看顧母親,幫忙家業。直到2個多月前,陳坤輝接到最不想聽的電話,醫院通知,太太洗腎的時候血壓突然降低,請他來簽放棄急救同意書。
沒有猶豫,陳坤輝果斷簽名,因為這是太太生前願望,「她說過不要救,讓她痛快,不要辛苦,我只是達成她的願望。」太太走了,那天是除夕前一天,也是2人結婚50週年,說好初三團聚要照全家福慶祝,「她一直不想照,說自己生病不好看,好不容易答應,離拍照只差5天,她就提前走了。」陳坤輝豁達微笑,釋然接受太太不守約。
4個子女中,唯有未婚的陳妙芳願意承接家業,父親的工作即生活,說傳承也許沉重,女兒能做的,更多是陪伴。陳坤輝嘴上說不擔心女兒沒人照顧,又突然自爆:「我的財產會全部給她,已經跟兒子說過了,他們也說好。」此時金紙行不只是家業,也是一個父親想給女兒的靠山。
面對紙業外移東南亞,金紙多轉為機械化製作,政府還宣導減少焚香燒金降低空汙,竹南手工金紙行也僅存不到5家,陳坤輝對此一派淡定,他以精品包和路邊攤比喻手工與機器製金紙,認為二者各有市場,產業應趨向精緻化,過去他還和收藏家張益銘聯合辦展,介紹金紙文化。
產業精緻化 不做發財產品
至於焚香燒金僅占全國汙染總源0.3%,他不解政府為何抓小放大。而市面上出現的環保紙錢,因政府尚無認證標準,環保淪為業者各說各話,也有業者呼籲使用大面額紙錢甚至信用卡、支票,他無意跟風製作,只低調說:「很多是生意人想出來的,重點還是燒少一點、燒好一點。」
市面常見的發財金、如意金和樂透金,陳坤輝一律不做,專供常見的壽金、福金、刈金以及大銀、小銀。他發現,金紙能映照人的欲念,延伸出各種用途,例如畫有豬八戒的紙錢,俗稱豬哥錢,即八大行業專用。其實,複雜的非鬼神,而是人心。
夾著雜訊干擾,陪著陳坤輝幾十年的收音機,響起葉啟田的〈故鄉〉,「想起著可愛的故鄉,乎我意志堅強,在我的打拚奮鬥人生中,伊就是鼓勵我,最大的力量…」金紙業盛況不再,竹南仍是陳坤輝的可愛故鄉,昏黃工廠裡,紙屑漫天飛舞,中港的金色餘暉仍奮力散發光芒。
拜拜紙錢怎麼區分
手工製作稍貴 卻有誠意
他們的金紙是手工製作,錫箔一張張手工貼,還是會覺得燒這個比較誠懇,才有真正燒紙錢的感覺,也比較沒有黑煙,但價格比較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