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
在巴黎早春的某一天早晨，Demna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身為Balenciaga這個風格最激進、市值高達20億美金時尚品牌的創意總監，他正在一間明亮的Showroom裡，仔細端詳著一位留著鯔魚頭髮型、穿著隨意的模特兒。距離Balenciaga 2024秋冬時裝秀只剩下兩天，而他已經在這個地方待上好幾個小時，為即將登台的每一套造型進行最後調整。
一絲不苟就是他的專業態度
這間Showroom座落於拱形天花板的下方，前身是一間於17世紀建造的醫院，看起來有點像一場成人睡衣趴，背景放著震耳欲聾的Techno音樂。受到Demna的影響，現場幾乎所有人都穿著設計師品牌的睡衣風棉服。
此時Demna依然專注在工作上，不允許任何人打斷，所以我站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創意傑作的誕生。這個系列對於Demna本人有著非常特殊的意義。除了有從他的衣櫃中借鑑的華麗細節，也記錄著他成為時裝設計師的成長軌跡。
這位43歲的設計師雙手撐在頭兩側，彷彿在沉思核分裂的重大發現般慎重。雖然眼前模特身上的拉鍊毛衣和牛仔褲並無出奇之處，但Demna會賦予如此高度注意力是情有可原的，在Balenciaga當年因醜聞「意外走紅」後，他希望藉由這場秀畫上完美的句點，同時提醒眾人自己過去十年間在時尚圈所達成的非凡成就。
如同其他創意人士，Demna習慣在全盤掌控的過程中尋得安慰，這也體現於他所呈現的外在形象。Demna習慣將自己裹在一套Oversize的黑色衣物中，甚至有好幾年，為了不露臉，他經常戴著口罩或面罩現身。今天在Showroom裡的他不再那麼神秘，身穿寬鬆的T-shirt，露出了手臂上的藍色紋身，像是一位「平凡」的重金屬貝斯手。他臉上冒出棕色鬍鬚，原本完美的光療美甲也開始出現剝落的痕跡。
Demna轉向六名助理其中一位，助理遞給他一頂簡約的黑色毛帽。Demna將毛帽套在這位年輕人的棕色捲髮上，往下拉到蓋過他的臉和眼睛，只露出鼻尖，並要求他來回走幾步路試試。Demna的許多作品將民族風和無趣的衣服，以創新比例和高明技藝呈現，成為令人愛不釋手的時尚單品，這頂乍看之下有點難以理解的毛帽也是如此。Demna大概看出我困惑的表情，當場揭露了這款看似簡單的毛帽背後的秘密：「它是雙層的，內層被剪掉了，所以他的眼睛是看得見的。」
Demna將現實主義和高級時裝融為一體。例如在討論連帽衫時，他提到了領口和袖子的幾何形狀，引發在場諸位激烈討論，部分原因在於大家有時候分不清玩笑和挑釁、批評和誠摯提案之間的區別。我問他：是否能詳細解釋這頂毛帽的設計理念時，他的態度就很真誠：「我參考的是『Voile 』（薄紗），一種在高級時裝中蓋住臉的面紗。這也讓我想起了當我還是青少年的時候，我們會把毛帽拉得超低，幾乎蓋住眼睛，也幾乎看不到東西。然後我們就會像這樣四處走動。」Demna將頭往後仰，咯咯地笑了起來。接著他駁回了世人過去對他的爭論：有關於他是否是新一代時尚天才，還是一位具挑釁性的設計師？在他看來這只是沒意義的噪音：「人們基本上能被任何事激怒。」
幾天後，我在Balenciaga的舊址——喬治五世大街上再次見到Demna。隨著巴黎時裝週即將告一段落，整個城市終於能撥開令人喘不過氣的厚重雲霧。到了最高樓層，Demna帶我走進一間會議室，裡面有一幅品牌創辦人Cristóbal Balenciaga的黑白肖像。這位西班牙設計師於1937年推開了這棟樓的大門，在這裡建立起他身為巴黎重要設計師之一的不凡地位。
我可以看出這位平時不太喜歡接受媒體採訪的設計師，很積極地想和我分享。他的心情相當愉悅，畢竟時常惹惱這位設計師的評論家們對這次的大秀都表示讚賞。秀評權威Cathy Horyn稱這場秀為：「對高低層次的銳利衝擊，充滿了有趣和新穎的觀點。」
他坐在一張黑色皮沙發上，手裡拿著一只瓷杯，談起他自己的看法：「我認為那天的時裝秀，是我第一場真正快樂的秀。」
不美好的童年經歷激勵他力爭上游
Demna童年生活並不全是溫馨美好的。他於1981年出生於黑海東岸的蘇呼米市，當時還屬蘇聯喬治亞。他對於早期的美好記憶幾乎都與服飾有關。當母親待在醫院待產，身為機械技師的父親卻必須出門工作無法陪同時，Demna就會偷偷溜進父母的衣櫃，上演自己的迷你時裝秀。Demna說：「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就著迷於透過衣服實現自我改造。」他向祖母要了一把捲尺，他說：「因為我覺得它很美麗。」不過他的父母只縱容他到一定的程度，在發現他偷穿了阿姨的細摺裙後，就被父親制止了。
美好的懷舊時光很快地結束了。1992年，Demna還是個孩子，當時阿布哈茲分離主義勢力襲擊了蘇呼米，他的家被炸毀。隨著戰爭越演越烈，隔年一家人徒步穿越高加索山脈，最終抵達數百英里外的第比利斯。Demna本來已經像是家中的異類，現在甚至成了難民。雖然因為戰爭和動亂而受傷，但他也因此下定決心，要為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而奮鬥。
在青少年時期，Demna是個被社會拋棄、在「非常宗教化、非常男子主義」的國家遭受霸凌的同性戀青少年。在第比利斯獲得國際經濟學學位後，Demna於2003年申請了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著名的時尚科系。他說：「我覺得我需要嘗試一下。如果我現在不這麼做，人生可能就止步於此了，我最終會在一家超爛的德國銀行上班，餘生可能會很不快樂。」
畢業後，Demna來到了巴黎，他說自己是一個「沒有人脈、不參加時尚派對的某個喬治亞怪人」。他只有一台破舊的縫紉機和一個3坪大的工作室。平時不做設計時，他多半會在工作室縫製衣服。2009年先是在Maison Margiela，在2013年時去到了Louis Vuitton。他的設計強調的是在極端外觀下擁有的舒適感，這似乎也反映出他的心理：敏感，但隨時準備好戰鬥。他對自己手臂上長出的毛髮感到很自卑，因此喜歡替外套設計長一點的袖子，剪裁能隱藏雙手的T-shirt。他說：「我的許多審美觀都帶有私人因素。」
堅持走自己的路造就不凡成就
這種自我保護的習慣也造就Demna對服裝革命性的態度，持續挑戰時尚的神聖文化。Demna告訴我：「我對『現在』一直感到很興奮。人們總是覺得時尚應該要能預測未來。我不這麼認為，時尚必須與當下有關。如果你不與之產生連結，那麼時尚不過是裝飾而已。」Demna視裝飾用的服飾和販賣「夢想」的服裝設計師為一場騙局。他說：「我認為目前時尚界，擁有個人觀點是非常罕見的。」
Demna的商業成就也得益於他誠實的態度。剛到Balenciaga時，品牌銷售額徘徊在3.5億美金上下。直到2022年，銷售額飆升至20億美元。品牌執行長Cédric Charbit表示：「Demna有能力推動合適的企劃。在全方位重新審視這個品牌後，他準確地捕捉到時代的需求，他彷彿自成一種文化現象。」
Balenciaga的超級狂粉Charli XCX說：「唯有對自己的願景毫不妥協，你才能成為時代精神的一份子，這就是Demna。他從不動搖、無所畏懼，也不輕易妥協，這就是他何以能創造出如此具有凝聚力和現代化的作品。」
不過，這位神秘的時尚大師，逐漸從敏感、憤怒和殘酷的現實中，顯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我遇到的Demna正處於劇烈的轉變中。他告訴我：「我將去年視為在創意上自我療癒的一段時間，我知道這對品牌來說是必要的，對我來說也是。」
幸福和愛一樣像個謎。世界上所有的自助書籍或是冥想APP，都無法預測我們將如何、在何時找到幸福。我當然也不清楚幸福是否會像閃電一樣從天而降，當你在洛杉磯高速公路上塞車時擊中你的車。不過，事情就這樣不可思議地發生在了Demna身上。當時他和丈夫——音樂人BFRND（曾是Balenciaga的服裝模特兒，如今是其御用的音樂製作人）正被困在洛杉磯的高速公路上，雙雙看著火紅的夕陽映照在天空，他在車上隨手拍下一張日落的照片以茲紀念。回憶起此情此景，Demna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我意識到⋯⋯我很快樂。」
當時是12月，Demna準備前往洛杉磯舉辦2023年最後一場時裝秀。他對要發表的時裝系列相當滿意，這精心打造的傑作，是為致敬長期啟發他的名人休閒服飾（想像一下：Paris Hilton身穿Juicy Couture，還有Justin Bieber在買奶昔時的日常衣著，再搭配上怪誕的Demna風格，以及西瓜大小般的巨型運動鞋）。此外，時裝秀的地點也讓他很興奮，就在洛杉磯漢考克公園的一條住宅區街道上，位於「Hollywood」好萊塢標誌的下方。為什麼是洛杉磯？雖然Demna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巴黎和瑞士鄉下的家中打乒乓球，但他表示洛杉磯是他最喜歡的城市：「這裡存在著我們所不知道的可能性。」此外，他也終於拜訪了Erewhon（在他降落洛杉磯的同時，品牌宣布了與這個好萊塢名人們最喜歡的有機超市合作），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很幸福。
紐約
幾個月後，在一個宛如明信片般美麗的春日裡，我和Demna相約在紐約上東城的一家小酒館Orsay吃午餐。Demna身穿一件Balenciaga x Erewhon的黑色拉鍊帽T，配上厚重的銀色耳環，看起來就像是那些戴絲巾常客的哥德風侄子。這間餐廳是Demna挑的，他笑著說：「這是一家法國餐廳，奇怪的是，它對我來說很紐約，所以我一直很想來這裡。」因為這裡與他最喜歡的Instagram帳號之一「Ladies of Madison Ave」感覺很相似（專門記錄富人區的怪異服裝造型）。
從Met Gala小插曲窺見背後情結
Demna表示自己來餐廳前先去做了心理諮商。我問他關於這週的談話主題。他說：「我們聊了很多關於Met Ball（Gala）的事。」在說話的同時，他點了沙拉和薯條。
Demna前一晚出席了Met Gala。當他談到這場聚集一線名人的盛宴時是這麼說的：「一般來說，我很討厭這種場合。」相信對於有在關注Met Gala的人來說，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不足為奇。2021年，他與Kim Kardashian一同在紅毯亮相，兩人戴著配套的黑色絲襪面罩，間接暗示他與名人們的複雜關係。Demna表示，這個設計最初是專為Kim準備的，直到他們意識到這樣做，她將會因為看不見而無法順利走過紅毯。「於是我說：『好吧，我和妳一起去。』我們基本上就是兩個互相指路的盲人！」Demna邊說邊笑了起來。「當時的想法是將黑色面罩當作避難所。我很喜歡這種感覺，讓人們無從得知。」
Demna向我提起今年參加Met Gala的小插曲，在他和丈夫繞過紅毯進入大都會博物館後，差一點「撞見」他的弟弟Guram。
在2014年，Demna和Guram共同創辦了品牌Vetements，透過「游擊時尚」的方式，以極端的設計，透過帽T、運動褲、飛行員外套和摩托車裝備，表達對傳統時尚體系的不滿。Guram管理業務部門，Demna則負責創意部門，也因此成為巴黎時尚之都的新星，後者更於一年後晉升Balenciaga的創意總監。
2019年Demna離開這個兩人共同創立的Vetements，Guram於2022年接替他成為品牌的創意總監。去年Guram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說道：「Demna在過去十年間表現良好，但我認為他的時代正在慢慢走向終點。」Guram一直是Demna拒絕深入討論的人物之一，但Demna也確實告訴我他覺得自己被背叛了，他認為某些與他共事過的人，將他標誌性的審美元素融入進自己的風格中。
兩兄弟曾經是事業上的絕佳搭擋，如今卻形同陌路，當下Demna沒有意識到Guram會出現在Met Gala，此前他們大概有一年沒見了。意外碰頭的兩人現場全無交流，多虧了Kim在恰當的時機將Demna拉進談話之中，Demna稱她為：「化解尷尬局面的大師」。Demna說：「這對我來說實在太悲傷了。但與此同時，我也很高興這件事發生了，因為我需要從中脫離。」
當天晚上，Demna還是希望能玩得開心。於是晚餐後，他帶著法國女演員Isabelle Huppert到博物館服裝學院的畫廊，欣賞Demna為她重新打造的香檳色婚紗的原始樣貌。當時展覽閉館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所以他們是偷偷溜進去的，在畫廊裡跑來跑去，保安還在後頭追趕著，Huppert拎著巨大的裙擺和鞋子，一邊尖叫著；Demna則是陶醉於自由的氛圍。他拿出手機給我看了一段他們瘋狂奔跑的影片，他說：「這確實是違法的，但也很有趣。」
我看得出來，這個歡樂、看似無關緊要的瞬間，對於Demna來說，比他展現出來的更具深刻意義。在時裝秀的復甦和找到幸福的背後，是一段為期兩年的蛻變過程，一切都始於當時最痛苦的低潮時刻。在我們吃完沙拉後，我提到了Demna時代看似快結束的那一刻。我問他是怎麼稱呼那個時刻的，一場爭議嗎？他激動地回答：「醜聞！大醜聞！」
從谷底反彈找回真實自我
2022年底，Demna的作品中充斥著「累積的憤怒」。他現在承認多年來在時尚界的邊緣讓他感到無比沮喪與消耗。私底下，他對那些稱他為挑釁者的批評者相當不滿，對於「他設計的衣服是對顧客的一種挑釁」這類惡意攻擊也很受傷。他試著透過工作緩解自己的情緒，在這個不安的過程中，Demna在巴黎郊外一個會展中心的大型泥坑中舉行了一場時裝秀。當模特們在Demna的合作者、Balenciaga的頂級客戶Kanye「Ye」West的帶領下，沿著鋪滿了泥濘的秀台出場時，觀眾們都倒吸了一口氣。（隨後2022年末，在Ye發表了一系列帶有爭議的言論後，Balenciaga所屬的開雲集團對外宣布與他撇清關係。）Ye穿著防彈外套，看起來像是已經做好了備戰準備，而模特們的妝容則讓他們看上去像受了什麼重創，拖著厚重的衣物在泥濘中行走，這讓觀看者很難不去揣想在幕後他們都經歷了些什麼。
2022年11月時，暗黑主題又引起了新共鳴，右翼評論人士稱在Balenciaga的節日廣告中，孩子們抱著飾有皮革吊帶和穿孔的泰迪熊（來自「泥濘」一秀的手袋），暗指品牌提倡虐兒一事。很快地，有人在另一個季節性廣告中發現了其他道具，包括一份關於兒童色情素材的最高法院裁定文件，也讓此事演變成新聞焦點。雖然經審查後整件事更趨於陰謀論，但嚴重的後果接踵而來。有些Balenciaga的店面遭到破壞、品牌大使們紛紛撇清關係，據報導銷售量也因此下降。Demna和品牌多次道歉，承認了「Balenciaga一系列的嚴重錯誤」，並宣布與兒童慈善機構的合作。針對這些素材，Demna在2023年一篇《Vogue》文章中表示：「這是一串不幸的巧合和疏忽，但完全不是故意為之⋯⋯這些東西完全不應該出現在那裡。我完全驚呆了。」
儘管如此，當時不免有些關於Demna將會失去工作或辭職的傳言。Balenciaga和母公司開雲集團最終選擇支持這位明星設計師，但Demna表示他的情緒確實受到了打擊，他的作品也在創意上略顯低落。醜聞過後舉辦的第一場時裝秀顯得平淡且溫和，本質上就是他過去一系列經典作品的展示，缺乏曾經使他的作品令人驚豔的那股鋒利感。比起那場泥濘秀或是醜聞本身，這場秀感覺更像是Demna最低潮的時刻，當時我們不得不擔心一個可能性，那就是這位設計師的巔峰時刻已經過去了。Demna稱之為「被我遺忘的那場秀」。
我問他他現在是如何看待這起醜聞的。他說：「對我來說，當時的情況和後果都很嚴重，我對此也感到非常受傷。但如今，我能看清這件事對我的好處，無論是在我對待工作的方式、我的未來、職涯發展，還是周圍的世界，這件事並沒有殺死我。就像在我生命中發生過的其他事情一樣，它只是讓我變得更堅強，這讓我意識到，我真正的避難所是我自己。」
如今，Demna已經不太戴口罩了，但他在大都會博物館時，在褲子後面的口袋放了一頂毛帽，以防萬一。他整晚都像小孩抓著帶來安全感的毯子一樣，緊抓著那頂帽子。但當他上演自己的《博物館驚魂夜》時，他決定不戴上。他說：「我當時想，這是我控制事情的方式，但我不想在這種情況下控制任何事。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想放手。」（當我問他為什麼在這篇報導的照片中要戴上這頂帽子時，照片甚至是在他離開酒店參加Met Gala不久前拍攝的，他回答：「我只是單純覺得這樣很酷。」）
我向他提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觀察，那就是這件醜聞是讓Demna摘下面具的關鍵時刻。他說：「沒錯。因為這件事，有一個版本的Demna從我裡面跑了出來，他讓我不得不接受自己，也激發我學會更愛自己，這是我歷經了七年的心理諮商都無法達成的成效。」
上海
今年五月底與Demna見面前，我把車停在上海新裝置藝術風格的半島酒店，穿過數十名彬彬有禮的名人來賓們。走進寬敞的庭院時，一直全神貫注、安靜盯著酒店大門的人群，突然將手機都轉向我這個方向，還有人大喊著：「哇！」
上樓後，我走進Demna的套房，裡面全是漆黑的天鵝絨鏡子，煙霧彌漫，彷彿美國前國務卿Henry Kissinger和中國國務院總理周恩來曾在這裡進行過嚴肅地談判。大約五個小時後，Demna將在這座大城市的天際線下舉辦一場大型時裝秀，展示2025年的春夏系列。
穿上設計才能理解因何設計
Demna從柔軟的沙發上站了起來，打量我身上看來無比「巨大」的全黑服裝。他咕噥道：「肩線很漂亮。」
我必須承認我一直希望他會這麼說。當Balenciaga邀請我來中國看秀時，我詢問是否能借一套品牌服飾出席。我曾花了好幾個小時和Demna訪談，詢問有關他生活上和工作上的問題，但我不禁尋思，透過穿著由他設計的衣服，是否才能真正了解這個人。Demna的獨特風格讓我平常穿的服裝看起來乏味無趣，而我想要達到他的水準。
不過，無論我的目標是什麼，最終結果都遠遠超出了我的舒適圈。我這次穿的套裝中有一件看起來像是為哥德風格歌手David Byrne量身定制的西裝外套。肩線看似經過膨脹，透過一些可能需要取得建築學博士學位才能理解的結構，在肩角形成一個完美的長方形。Demna說：「我喜歡複雜的挑戰，將剪裁現代化是最困難的事情之一。」我進電梯時必須側著身子才能進去。與之搭配的褲子則堆疊在方頭樂福鞋的周圍，鞋子的前端也延伸了好幾寸。還有這件連帽衫。我在紐約打開它的包裝時，我以為搞錯了，看起來像是為國中生剪裁的。但不，這確實是給我的沒錯：標籤上的尺寸寫著「L」。
至於Demna，他對於這位之前見過、身穿牛仔褲和無聊襯衫的編輯，現在卻穿著秀場服裝這件事並沒有提出疑問。我注意到我們甚至意外地搭配，都有些哥德式、有些過於寬鬆。在我們坐下時，他咯咯地笑著說：「是的！我愛死了。」
一切都是為了這場準備已久的大秀。中國是Balenciaga最強大的市場之一，在上海的高端購物中心和社區中，品牌鮮明的服裝風格隨處可見。Demna在當地是一位真正的名人，甚至讓這位幾乎有些半隱居的設計師感到意外。他告訴說：「這實在太瘋狂了。我根本沒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國家，連續一週在社交媒體上都充斥著Demna逐一參觀各家Balenciaga門市的影片，以及Demna和BFRND偶然走進當地一家寵物店的過程。
用暴雨換來寶貴的完美時刻
我們還在酒店聊天的同時，天色已經變成Balenciaga霧灰色購物袋的顏色。這一次的時裝秀地點是在由法國建築師Jean Nouvel設計的新浦東藝術博物館外的高台上。在幾天的清澈藍天和媲美洛杉磯夏天的高溫後，濃濃薄霧籠罩在對岸的高樓上。通常這種場景都會讓設計師們輾轉難眠，距離一場戶外時裝秀僅剩幾個小時，而天氣卻越來越糟，場地似乎沒有B計畫，也沒有搭建應急的帳篷。
Demna看了手機幾次，大概是因為天氣預報而焦慮著。一場成功的時裝秀需要面臨來自多方的壓力。根據Balenciaga母公司開雲集團4月份時的報告，Gucci因創意轉型和受整體奢侈品消費趨緩影響，收入大幅下滑。Demna曾是開雲集團的頭號問題兒童，現在看起來卻像是集團最穩定的領導者。
透過去年12月在洛杉磯和今年3月在巴黎的時裝秀，Demna重建了對自己設計師生涯的信心和願景，他表示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現在正在規劃他在Balenciaga的未來。他解釋道，他正在努力讓他的時裝秀更正式一些，著重於剪裁和高訂服裝，而不是他以往最有名的街頭服飾風格。他說：「有時候我醒來後，會突然想穿得正式一些。」上海時裝秀上的西裝和外套皆採用休閒的沙漏造型，將經典的Cristóbal輪廓進一步解構，讓布料輕拂過臀部，圍繞著身體周圍延展開來。雖然「性感」不會是你第一個用來形容Demna男裝系列的詞彙，但這些外套確實散發出一股暗黑的性感能量。
Demna告訴我：「我現在的身體狀態感覺和以前一樣好。說到底，我們的穿著方式都非常佛洛伊德。」
外頭的雨持續下著。隨著媒體、名人和來賓湧入現場，上海的黑傘幾乎都出現在浦東藝術博物館了。幾棟建築物上掛著的Balenciaga logo霓虹燈勉強能從薄霧中透出。
在前一次的談話中，我曾問過Demna是否試圖透過服裝傳達過想法。他回答：「我希望能有一定的鬆弛感。不是那種你花了好幾個小時思考的事情。我喜歡那種漫不經心的感覺，簡單、毫不在意的樣子。對我來說，『隨興』這個想法就滿好的。」我曾花了好幾個小時思考我是否能鼓起勇氣，融入Balenciaga的風格。不過現在我正穿著它，難以置信地令我感到放鬆，荒誕主義套裝的結構包覆著我的身體，那件小連帽衫經過精心剪裁，以某種方式貼合著我的肩膀，讓我感到很舒適。我看起來不太像我，但卻感覺很自在，以最純粹的方式。
當楊紫瓊在一排傘下坐下時，毛毛雨變成傾盆大雨。當BFRND創作的重低音配樂震動著水窪時，一個比一個高聳的模特兒在夜色中走出。他們穿著及地的大衣和風衣，幾乎蓋住了腳上一英尺高的厚底戰靴，令他們看起來像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時空瞬移者。
在後台，BFRND為這場秀開場，他似乎對於自己沒有滑倒而感到欣慰，也為他的丈夫感到無比的驕傲。BFRND表示：「Demna與自己的連結日漸緊密，充滿了自信，也開始聽從他強大的直覺。」他也使用了現今人們在描述Demna時不斷使用的詞：「他無所畏懼。這是我們在他的時裝秀上越來越能感受到的。」
當天晚上，Balenciaga的After Party在一間大型夜店舉行。午夜時，Demna站在VIP區的中間，耐心地與一排VIP合影。在紅色燈光秀和煙霧機的襯托下，他看起來充滿了能量，並讓人感覺他是一名沐浴在粉絲愛戴中的名人設計師。他看起來也比大多數粉絲還高，我才意識到Demna已經換上了秀上那雙超高厚底靴。
我告訴他，我認為壞天氣為這場秀帶來了更深刻的體驗，這正是Demna在早期憤怒的職業生涯時會呈現出的戲劇性大秀。泥濘秀算什麼？直接來一場暴雨吧！但今晚，這個天然的效果是戲劇性的、是美麗的。Demna點點頭，他說：「我一整天都很擔心這場雨，也確實下雨了，但卻讓這場秀更加完美了。我想對我來說，這也是讓我學習放手的寶貴一課。」
延伸閱讀
本文改自：《GQ》美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