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絢慧
你可曾想過那些曾經以為的善良與體貼,究竟是你樂意如此?還是以為不這麼做,自己就不是一個可愛、足以讓人覺得喜歡的人?
回想一下,當你做某些事情,是不是一直想到別人會不會喜歡?會不會滿意?怎麼做才能讓別人感到喜歡和高興?
像是旅行出遊,你會不會忙著幫不同的人張羅他們的需要、挑選適合的禮品;總把自己擺在最後,根本不在乎自己有沒有選到喜歡的東西。
或是逢年過節及特殊日子,你是不是總是很早就開始籌劃,滿心想的都是如何規劃和進行,可以讓那心中那一位重要人物感到滿意和開心?
甚至,你很少為自己精心安排假期和旅遊,也很少主動去享受,但卻總是忙著為某個人、整個家庭,或所掛念的人忙進忙出,張羅安排一切,只希望他們享受和喜歡你所準備、付出的。
不只如此,心中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很多聲音告訴你:「不要喊苦、不要喊累」、「眼淚往肚子裡吞,這沒什麼」、「你要體貼別人,做一個讓人喜歡的人」、「只要看到別人開心,我就會開心」,所以你習慣了委屈,很習慣不要在乎自己的感覺,一切都以「理所當然」來看待,一直告訴自己:「能者就是要多勞」、「吃虧就是占便宜」,不然就是一直勸勉自己:「別人可以做的,我一定也可以做到」。
我們的社會向來都鼓吹許多「沒有限度」的事情:「好要更好」、「吃得苦中苦」、「吃虧就是占便宜」,以此來要求和勸勉孩子、學生、他人,特別是正在承受痛苦磨難經歷的人。對待別人也是一樣,彷彿要無盡付出、無盡奉獻,一直為別人辛苦為別人忙,才是別人口中的「好人」、「善良的人」、「有愛的人」。好像只想著「量力而為」是可恥、不努力的,只要考慮到自己,就是自私的人。
這種像精神訓誡的強迫語言,一道道刻在害怕自己不夠好的人心中,烙印成耳提面命的壓迫,深怕自己喊苦、說不、拒絕承受,就是一個極度失敗、羞恥,和讓人厭惡的人。
你可曾想過,為什麼一定要如此的無私?為什麼你必須如此犧牲和奉獻,才是人們心中的完美及神聖?
為什麼必須確保自己是善良和美好的人,才可以心安理得?這些強迫式念頭和自我要求,究竟是如何產生?又如何影響你的人際關係互動的?
無法擁有健全的愛和家庭,不是你的錯
很多人並不知情,從一出生開始,即已成為父母或家族長輩口中的虧欠者、次等品。這些原因可能來自於:
- 你沒有他們要的性別。
- 你沒有他們要的容貌。
- 你沒有他們要的條件。
- 你出生在他們生活能力及生命承擔力不足的時候。
- 你的出生承載了他們對人生的失望和怨恨。
你的到來並不是父母做好準備的,也不是他們具有愛的能力的時候。即使,他們可能出於責任或是生涯發展的必須,而打算生下你,但這並不意謂著,父母能接納你原原本本的樣子,包括性別或是與生俱來的樣貌面容。
最殘酷的一部分事實是,你來到這世界上的時刻,並不一定是雙親最相愛彼此的時期,也不是他們個體最能夠負擔生命責任的時刻。
不論基於什麼原因,你的出生都帶有某種虧欠,彷彿是你的出生讓他們艱困的生活雪上加霜;彷彿是你的存在,讓他們原本就難以承擔的人生更加地沉重。
這當然不會是事實,事實上你對於自己的出生無能為力,你並無法決定你的出生,也無法決定雙親要在什麼樣的生活情境下誕生你。
然而,最大的荒謬是,你的環境不斷把「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訊息傳遞給你,讓你成為家庭最大的虧欠者,也成為雙親或單親索討的最大債務人。所以,他們不斷地告訴你,為了你的存在他們受到多大的犧牲,也給予多大的付出,你必須謹記在心,必須償還,必須報答這一份恩情,在你成長的過程必須以最大的聽從和順應來回報,不要再讓他們麻煩、惹他們傷心,否則就是忘恩負義,不折不扣的壞小孩、廢物,那還不如養一隻狗還會聽話、討主人開心。
你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原來是被期待如一隻狗:聽話、順從、討主人開心,你只是恐懼及不安地要求自己一定要聽話、乖順,讓大人覺得你表現的最好、最乖,是有資格活在這個家庭裡的。
回溯根源,回到個體界限崩壞的那刻
涵如自小,爸爸就常喊她賠錢貨,說養她真是浪費米,以後也都是要嫁給別人家服侍別人的父母,不知道為什麼要幫人家養媳婦?所以,只要是涵如需要的東西,鞋子、衣服、書包之類的用品,爸爸總會不悅地對媽媽說:「買最便宜的,不然去問問人家有沒有不要的,拿來用就好,為了她是浪費錢啦!」
涵如總覺得爸爸不喜歡她,但不知道媽媽是不是也不喜歡她,還是必須要順從爸爸、配合爸爸,所以也跟著對涵如表露許多不屑的眼光和口氣,對涵如露出一種「妳怎麼那麼笨、那麼沒用」的厭惡表情,涵如印象中,媽媽要罵她時,常這麼說:「妳怎麼那麼賤?那麼笨?」
她小時候並不懂「賤」是什麼,直覺是指很糟糕的意思,所以她覺得自己很糟糕、很笨,什麼事都做不好,不讓父母喜歡、滿意。但她還是試著要做好,媽媽說她動作慢,她就努力做快點;媽媽說她笨,就努力把書念好點;媽媽說她沒用,就主動地幫忙媽媽,想讓媽媽不要那麼辛苦。
她一直很努力,努力地希望自己什麼都會、什麼都沒有問題,什麼都不再需要求人,她很想證明自己是有能力、是好的,別人的問題她都可以解決。而內心深處,她最希望獲得的,是父母可以看見她的好,對她溫柔點,給她一些肯定和喜悅的眼神,讓她也感受到一些來自雙親的愛。
然而即使數十年過去了,涵如都沒有如願,沒能成功地感受到父母對自己的一點尊重,更不用談到肯定,但她知道這是她內心放不下的執著,她還是想努力,希望有一天父母不再對她埋怨。但她也知道希望渺茫,畢竟父母親也都年老,哪有改變的可能呢?但她無法放下這一份渴望,她難過地說:「有哪一個孩子不想確認父母是愛他的呢?」
你看見別人痛苦會焦慮,看見別人不悅會懼怕,那是因為你小時候看見父親或母親痛苦、不快樂,以及充滿焦慮和生氣的模樣,深深地感到不解和恐懼。
你不知道怎麼辦?不知道怎麼做,他(她)能快樂,不要痛苦、不要不悅,能繼續愛你,不要鎖在他們內心的世界裡,讓你進不去他(她)的心裡。
這是你失去個體界限的開始,模糊了自己的主體性,也寄生於他人的情緒裡,載浮載沉,渴望別人在他的情緒海裡,看見你的出手拯救,看見你始終待在他身旁想給予安慰,卻往往不成功。你不是被他的情緒海嘯淹沒,就是成為他拉扯不願鬆手的浮木,卻怎麼也帶不了他上岸,終止沉溺。
而你不知不覺地自願成為別人情緒風暴裡的犧牲者,更多地分不清自己怎麼回事,總是在別人的不快樂和不開心中糾結、痛苦,深深地陷落自己不夠好、沒有用的無力感中,又內疚於自己沒有更有能力、更有辦法去解決他們的問題和滿足他們的需要。
用犧牲自己換取對父母忠誠的證明
你其實不知道,過早體認痛苦、過早被父母親情緒隔離關係的你,才是真正需要被自己擁抱和呵護的。心疼你自己,正視自己有情感的需求,即使過去得不著,如今的你可以學習成為自己的愛護者,不再親手把自己往別人的情緒風暴中推,而是了解到我們最終都只能成為自己人生的掌舵者,能帶自身遠離情緒風暴的,也唯有自身。
但要擁抱自己沒那麼容易,畢竟你有那麼長的一段生命歷史,活在不穩定且充滿歧視或貶抑的親情關係裡,你太習慣那些話語的存在,習慣到那些話語像一根根的鐵針一樣狂射向你,卻還是義無反顧地挺身面向對你射出鐵針的父母親,以一種準備壯烈成仁的氣魄,寧可自己失去性命,也要向他們證明你是那一位最忠心、最貼心、最不可多得的孩子。
但你真的能夠如此義無反顧地堅定下去,不停地向那不斷貶抑你、輕視你的雙親、長輩,宣誓你的忠誠和可被信任?
為了證明你的存在夠好、是有價值的,你用盡了多少心力,花了多少時間、金錢和心力勞力?你可曾注意過,也許另一個手足什麼都不用付出、費力,父母親還是如此偏愛著他、寵溺著他?
愛,是很主觀的,愛不愛得進去,都來自主觀的感受,以及個體內在執著的價值取向,那是旁人強取不來的。但身為小孩子的我們,當然不明白也很難愛的條件性,總是渴望無條件的愛會實現、降臨,讓我們的存在不要那麼微不足道,至少能在生育我們的父母眼裡、心裡,是無條件被接納也被喜愛的一個人。
重新審視那些你曾以為的善良與體貼
孩子的我們,太渴望從父母身上獲得「被愛」、「被無條件接納」的滿足,當我們發覺在父母的口中和表情中,有滿滿對我們的嫌惡表情和口氣時,我們以為是「我不好」所造成的,否則為什麼父母會出現嫌惡的表情呢?否則父母怎麼會一臉對我們的不屑呢?
這是我們誤解自己的開始,也是我們經歷分裂的開始。我們把父母分裂為「全好」、「全對」,把自己分裂為「全壞」、「全錯」。父母永遠是好的、對的;我永遠是那壞的、錯的。
有些孩子受不了這種分裂後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歸咎,反彈為另一種極端:我是「全好」、「全對」的,他人(包括父母)都是「全壞」、「全錯」的。
前者的分裂,成了討好和自卑的人;後者的分裂,成了自戀者和自大者。
所以,重新檢視你的善良和體貼吧?那是你真正領受過被他人友善以對、體貼之後的有感而發,真心覺得善良和體貼是一份美好的人性交流和來往,還是,你從未經歷過被善良以對、仁厚體貼以待,卻是用極為批判和逼迫的方式,要自己一定要善良體貼,否則就是一個可惡的人?
若是害怕自己成為惡人,害怕被內疚感壓垮而非要不可的善良,這種善良是扭曲的,不只是對自己的逼迫和惡意,也會衍生出許多的不情願和不甘心。
真正的善良是有底限的,知道在不能違背和推翻自己的意願下,賦予自己選擇的權利,也不以必須做到幾近完美的「全好」、「全有」、「全對」的不合理要求來評價自己,不將自己視為一個真實的人看待,物化了自己,只將自己作為一個安撫別人、滿足別人的器具。
重新思考
這種出自於對自己的不善良和不合理所做出來的善良和體貼,又怎麼會是善良和體貼的本質呢?對自己沒有辦法給的東西,又如何能給予別人呢?會不會其實所謂的善良和體貼,是為了拿到想要的存在價值感和安心感呢?因為太害怕自己不能給、不能滿足別人的需求,自己就真的會被家庭剔除和否定?這是否是你內心深處對自己存在的最大質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