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電影導演郭修篆：走進自閉症哥哥的世界，才發現那裡有光

電影《光》中自閉症哥哥文光，在學生時代課堂中擅自去溝渠玩水、莫名其妙離家出走、在垃圾堆裡找東西等，各種讓人匪夷所思的作為，不是戲劇效果，其實全是馬來西亞導演郭修篆的哥哥的親身經歷。在現實生活中，郭修篆就有一個高功能自閉症的哥哥──郭修鍇，也是這部電影的原型人物。

「從我能了解大人的話開始，大概才4、5歲吧，媽媽就跟我說，哥哥跟別人不一樣，你要多照顧他，」郭修篆現在已能平靜地說。似懂非懂的他，在上學之後，才真正明白媽媽口中哥哥的「不一樣」原來如此巨大。

哥哥總是不看人、動輒發脾氣，甚至撞門打桌子，不管是玩遊戲、說話、情緒表達都與其他孩子不同，講不清楚就一意孤行去做。郭修篆回憶，因為哥哥2歲多還不會說話，就醫後確認為自閉症，爸媽雖能理解大兒子的身不由己，也只能摸索該怎麼教，父母常為了兒子的事情吵架，處罰哥哥，他卻反而發更大的脾氣。因此，小時候家中氣氛總是吵吵鬧鬧。

郭修篆小時（右一）爸媽常帶孩子（媽媽左二、妹妹左一）一起出門踢球，當時只覺得哥哥（右二）對一般事物沒什麼反應。郭修彧提供

青春期衝突嚴重大學開始了解哥哥

郭修篆是二哥，家中還有一個妹妹老么──郭修彧，郭修篆半開玩笑說：「媽媽重心在哥哥身上、爸爸疼妹妹，我覺得自己好像多出來的孩子。」郭修篆缺愛的感受來不及被重視，大人們就忙著把「照顧哥哥」擔子往他身上套。「我青春期時算是壞孩子，抽菸、喝酒、不回家，什麼都來。」對父母偏心的情緒、哥哥總是直言激怒他的不滿，隨著青春期的血氣方剛，郭修篆用叛逆行為回應爸媽，想把他們和煩人的世界一起推到看不見的地方，與家人的感情降到冰點。

導演郭修篆（右）和妹妹郭修彧（左）聊起哥哥，總有一籮筐的回憶和趣事可講。黃建賓攝

直到郭修篆讀大學，與哥哥的關係才有了變化。

為了讀大學，郭修篆和哥哥一起離開故鄉柔佛州，改在吉隆坡租屋，「當時家裡經濟負擔很重，我自己對未來也很迷惘，又要獨自照顧哥哥，那段時間真的很辛苦。」郭修篆表示，電影中敘述經濟結据的兄弟一起租屋生活，就是他和哥哥大學時期的縮影。因為這樣的相處，兄弟也磨出革命情感。

跟哥哥同住後，郭修篆才發現，以往媽媽總要提醒哥哥記得洗澡、刷牙等生活瑣事，原來真的有必要。「哥哥專注在一件事情上時，可以不吃不睡，非常執著，」郭修篆就必須擔起生活的責任，間接了解母親以前為何要多花心思在哥哥身上，郭修篆說：「哥哥不是故意不做，是真的做不到。」郭修篆才理解，哥哥可以透過練習進步，但自閉症的特質不會完全消失，「用一般人的標準評斷他，會覺得他很怪、什麼都做不好，可是他也不願意，所以是我需要改變看他的方式。」青春期曾惱怒哥哥說話直接、充滿挑釁意味，現在明白「哥哥根本不知道說話方式讓人不舒服，」郭修篆回憶。

除了生活起居，哥哥還有不定時的情緒地雷，例如，哥哥從小就對數學充滿興趣也很有天賦，但大學的文史類必修就是一場災難，學分總是一修再修、不停補考，哥哥因這些挫折而情緒崩潰時，「就一直罵、一直哭、一直生氣。」郭修篆試了很多方法，冷處理、語言安撫，也曾覺得不耐煩，後來乾脆用朋友的語氣跟哥哥開玩笑：「你就是不會拍馬屁啦～」沒想到這種玩笑話講久了，造成無心插柳的效果，哥哥慢慢能懂得什麼是「開玩笑」，知道弟弟是想讓他開心，高漲的情緒也被安撫下來，郭修篆略帶驕傲地說：「哥哥在人際關係上進步很多。」

郭修篆也看見，哥哥的不一樣中，有一種純粹的「真性情」，不會隱瞞、沒有謊言，哥哥專注的時候，會驚訝他投注的熱情，非常有力量。因此，郭修篆和哥哥共處的那幾年，想讓哥哥融入社會的同時，也希望其他人對自閉症多一點了解、包容，看見這些人的長處。就讀廣播科系的郭修篆，興起把哥哥故事拍成影片的念頭，「那時沒有資源，就先拍了短片，」這支短片一炮而紅，拿下 BMW Shorties 微電影比賽冠軍，獲得資助的郭修篆，花了數年將短片完整為電影長片《光》。

成為電影主角哥哥只在乎「音準對不對」

電影以哥哥為原型，拍片過程哥哥常來「探班」，除了讓演員有機會揣摩人物外，工作人員對這位「哥哥」也充滿好奇，「他就像戲外的主角，這種關注讓他很開心。」再者，拍電影這種需要精準燈光、複雜器材的場合，完全符合哥哥的「口味」。郭修篆笑著形容：「哥哥著迷攝影、光線、燈泡等，精準又複雜的機械，拍片休息時總是纏著大家問超專業的問題。」不管是演員或劇組人員，對自閉症都有一定的了解，對哥哥很包容，所以哥哥很喜歡來片廠。郭修篆也明白，外面的世界不見得總是友善，有機會讓多一點人了解自閉症特質，他都認為值得努力。

哥哥郭修鍇（左）和電影中飾演自閉症主角的演員莊仲維（右），有機會就在片廠聊天。劇照提供：滿滿額娛樂

現實中的哥哥和電影裡文光一樣，擁有優異音樂天賦──絕對音感，「小時候如果敲到水杯，哥哥就會說，這是 C（音階中的Do），不過低了一點點。」有次哥哥撿了廢棄鋼琴的鍵盤，回家自得其樂彈著，家人狐疑說：「只有鍵盤沒聲音怎麼彈？」哥哥嚴肅地說：「我的腦袋裡自然會聽到聲音！」可見其音感優異。

哥哥彈琴屬於「炫技派」，可以彈出複雜音階和困難技巧，擅長難且快的曲子，「但沒有什麼音樂性，他彈琴就是又準又猛，跟他個性一樣，」郭修篆笑著說。電影《光》中有一首快速激昂的插曲，就是哥哥郭修鍇本人彈奏。現為馬來西亞創作歌手的妹妹郭修彧，也特別為電影製作並獻唱主題曲。

電影情節可說是郭家人多年來經歷的濃縮版，媽媽的心疼與無奈、兄弟相處的矛盾，郭修篆分享：「媽媽看過好幾次試映，每次都哭；哥哥則是看到兄弟吵架的劇情就不開心，要離席冷靜才行。」問起哥哥感想如何，郭修篆大笑說：「一如以往，只在乎他彈琴的音準對不對！」哥哥因突出的數學專長，目前擔任 UCSI 馬來西亞思特雅大學數學講師，有了安身立命的工作，郭爸郭媽一直以來懸著的心，也能漸漸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