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個創作者都是一條河，多數的人上游大概都有個瀑布，那傾吐而下的衝力會隨著歲月，漸漸地把尖石磨平，最後當看遍天地、流入大海，他的關照也回到了眾生。但如果用這樣的流向解釋高畑勲，會忽略了「返璞歸真」的階段——他和畢生的戰友宮崎駿，在八○年代都已經奠定大師地位，那之後出了海口的宮崎駿，依然在航道上探索未知、執著於自己的困惑；高畑勲卻是把眼光往上放，讓他念茲在茲的是水蒸成汽、汽浮成雲的過程，以及雲霧中的小分子俯瞰大地的心情。
這樣的好奇心，是極其溫柔的。在《柳川堀割物語》裡細密地記錄一座運河小城，對宛如日本威尼斯的水文歷史既是愛憐、又是崇敬的高畑勲，隔年隨即拍出了一整代人共同的童年夢魘《螢火蟲之墓》。然現在再看，會發現即使是後者，高畑勲的筆觸也是疼惜大於冷酷的，在呈現戰爭的恐怖，人性在絕境中的被剝奪，以及無辜幼童的純潔眼光之外，他更關心生在高官家的主角，面對災厄的應變不足，以及想要自外於（無從歸屬的）社會體制生活的這本身，是多麼徒勞。
這在三年後的《兒時的點點滴滴》更明顯了。都市女性前往「鄉下」體驗農村生活，種種細膩又紮實的取材和呈現，既是創作者對農務的景仰，當眼前的景致和故里相疊合，憶述成長、乃至對生命的選擇都被動搖了，那兩地皆可居，但何處是我心之所嚮的探問，更非同小可；再到《平成狸合戰》，都市與山林的環境辯證直接是二元的，狸貓的法力即使高強，對現實人性的應變並不熟稔的牠們——這在吉卜力的世界觀往往代表著純真和高潔——連選擇都沒有，只能被迫學習／模仿／擬裝成人類，社會化自己以加入社會。這當中偽扮、違背本心的焦慮，叫人慨嘆：我究竟是誰？我想保留什麼／有什麼可以保留？都來不及想，曾有無限可能性的時代，就一去不復返了。
那之後，《隔壁的山田君》除了為日本式／東方式的家庭日常留下栩栩如生的印記，前所未有的美學更是值得一看：捨棄賽璐璐，換上水彩畫色，加上背景留白的奇幻空間感⋯⋯，這一場大膽的「實驗」，開花結果在整整十四年後的《輝耀姬物語》：任性的創作時程，爆表的製作預算，帶來這部也許是人類史上最精細／最精緻的動畫電影。這一切要描繪的，卻是再單純不過的山林風色，蟲鳥和鳴，生的喜悅，活的滋味。藉一個古老傳說，大師道出他對人世這一遭的愛與矛盾——能夠呼吸的每一秒，都令人感謝，但偏離了心性所在的每一刻，都盡是可惜。
輝耀姬的最後，返月途中的公主怔然想起什麼，回望了地球一眼。那成了高畑勲一生創作的最後一幕了。「真的不想回去，但是來不及了⋯⋯」，所幸我們還能在大銀幕上，陪大師再回望最後一次，在心裡默默跟著唱：現在的一切／是過去的一切／一定會再見的／在令人懷念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