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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

美國開店黑暗實錄:別相信台灣人幫台灣人這種鬼話

換日線

發布於 2018年08月16日07:55 • Euphie Chen/天光Cafe

那年接近冬天,我開始了與大老闆合夥的 Café 店生意。我一直記得這一天,因為是我的生日。我也這麼以為,第二人生,就從這裡,就從這天開始。

我不是個有野心的人,沒有想過當個超級有錢人,買豪宅、買名車、或是登上天下雜誌的人物專訪,我心底只有一個小小的願望,那就是等店開起來的時候,J. 可以來看看我,也許等到我穩定了,我們又可以再一起了。我盼望著的,是那麼一天,我可以在面著停車場的櫃檯內,看到那台熟悉的銀白色 Jeep,看著他微笑地向我走過來。

我幾乎每天都在店裡,放心不下我已經注入所有的店,當然還有一個小小的原因,我天真的不想錯過 J. 可能來的任何時候。

那是一個還在下雪的天氣,開著銀白色 Jeep 的你,走了進來。我有點失落,這不是我期待中的那個人。

我雖然沒什麼特長,卻能記住每一個我的客人,記得他們的喜好,記得他們跟我說過的事,記得他們的穿著與打扮。我知道你是第一次來。你有很健康的膚色,身上的穿著有疑似模仿 Bruno Mars(註 1)的味道,毛線帽下有著深輪廓,跟 J. 一樣的車款,還有跟他一樣燦爛的笑容。

「哈囉,你好嗎?」我微笑的對你說。

「嗨,我喜歡你們的鹽酥雞,真開心你們在這裡開了一家分店,可是你們的型態看起來跟老店好不一樣,我很喜歡,」你也微笑的對我說。

「噢!!真的嗎??謝謝!!」我揚起 45 度角的公式化笑容,心底想的卻是,「害溜溜啊,又是一個老店的客人。小心點,老店來的客人最喜歡跟大老闆告狀,一下說茶不一樣,一下說珍珠不一樣,難伺候。」

我跟大老闆一起合作,這間店我持的股份比較多,走的是我想要的年輕化路線。大老闆的老店賣的是傳統中國料理,夾雜賣一點台灣小吃和珍珠奶茶的大型圓桌式餐廳。這裡則是以各式飲料為主,加上鹽酥雞、雞排、花枝等炸物的新式 Café 型態小店。

你點了一杯特大杯的鮮奶茶,加了仙草、椰果和布丁。我先是愣了一下,下雪的冬天,會點這種特大杯的客人已經很少,再加上三種配料。你知道嗎?我都慌張的不知該如何在電腦上打單,我們電腦的上限是兩種。還有仙草,這個美國人必發問的食材,我一向的解答是「偉大東方之滋陰補陽聖品」的草本食物,立刻可以讓所有客人發笑,拉近跟顧客的距離。一個說英文的你,卻連讓我發揮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就點上了,怪上加怪。

我記住了你。除了怪,我更害怕你會去老店跟大老闆偷偷告狀,只因那天的人潮,我手忙腳亂了好一會,不小心給了太多配料,那是一杯幾乎沒有奶茶,只有仙草、椰果和布丁的飲料。

幾天後,你又來了,我問你,「想要試試別的嗎?」

「那就百香果芋頭奶茶。」

你知道嗎?其實我們只有百香綠茶,芋頭奶茶……。不過,我想,你可能在老店喝過,只好用著顫抖的聲音回答你,「好啊,當然沒問題」。

我看著你喝下第一口變形的臉,我知道,「慘了。要嘛,我失去了一個客人。要嘛,就是你會跟大老闆告狀。」

再一週後,你出現在店裡。我擔心的兩件事情都沒有發生。這一次,我們已經開始請了工讀生,是琳琳站在點餐區。琳琳 5 歲的時候,跟父母親從越南來到美國。我把自己隱藏在吧台裡,我猜想你一定會跟琳琳抱怨,除了想看看她怎麼處理,也是想等到她不能應對時,我再出現,這樣比較像個稱職的老闆。結果,你並沒有說到任何關於上次的飲料,只是默默的又點回鮮奶茶加了仙草、椰果和布丁的特大杯。

你和琳琳聊了很久,她對客人都很有禮貌,卻是一種有距離感的客氣,但那天琳琳甚至還主動跟你握了握手,問了你的名字。你離開後,琳琳有點落寞,她說她好希望你也是越南人,可是你不是,你的父母親來自印尼。

店裡來的客人,我最無法招呼東南亞裔或東南亞人。因為當年在中壢唸書時,曾有過被一群人圍起來強烈「虧」過的陰影。我知道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而且也是當時年紀輕,不太知道怎麼應對,用一種狂奔尖叫 3 公里的姿態,還驚動警察,結束當年的狀況。這導致後來我對移工有一種無形的抗拒,倒也不是帶有言語歧視或霸凌,是選擇漠視(但這也是一種歧視)。在車站、在路上遇到,我會遠遠地繞路,裝作不知道、裝作不在意。到了美國,卻因為這種長期忽視,讓我對於東南亞文化非常不熟悉,幾近無知,不知道怎麼深入地跟他們聊天、攀談。

開店的小秘訣,就是要能夠和客人搏感情,才能有長期支持的鐵粉。但總不能遇到泰國人就討論人妖,這真的很失禮。而我也是到了美國才知道原來 pho 這種越南食物,超級好吃。對於印尼,當時我的認知只有,他們有石油,5 個字結束一切。

所以當琳琳露出那個失望的表情時,我心底想的卻是,「你們到底哪裡不一樣?」

之後,你來的次數更多了。漸漸的,我們所有的員工都跟你越來越熟,也常常談論到你。你每次都給小費,即使只買一杯飲料,也不會依對象而給的不同;你從來不用折扣券,即使每次她們都偷偷塞給你好多。有趣、禮貌、友善,你就像一個默默支持,希望我們小店茁壯的客人。大家都很喜歡你,每當你打開店裡的那扇門時,員工妹妹們總是大聲的叫著,「Hawaii 來了、Hawaii 來了」,那是我們給在夏威夷出生的你的暱稱。

那個農曆年,臉書上的台灣朋友都在上傳圍爐的照片,你到店裡的那天,我其實有點落寞,佳節倍思親,我告訴你今天是新年。你看著我們說,「我幾乎每天都來,你們就像我的家人一樣。」那一天,下著雪的馬里蘭,像吹進了夏威夷暖暖的海風。

日子快速地過去,店裡開始賺錢,我與大老闆之間卻開始漸漸產生了問題。

當初選擇一起合資,是因為我沒有美國籍,要留在美國開店,資金一定要夠龐大。我的銀彈不夠多,只能找美國人一起合作。大老闆本是台灣人,他們在 90 年代兩岸打飛彈的時刻來到了這個國家,已入籍。他們有著已經很成功的中國餐廳,這幾年想轉型拓展,卻屢戰屢敗,僅有老店賺錢,新嘗試都是慘賠。雖然我天真的相信,大老闆說:「我是台灣人,喜歡幫助台灣人。」但我也知道他選擇跟我一起合作,算是分散風險,畢竟所有人都告訴他,在這個鬼地方,只賣茶飲是不可能成功的。

我們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開始盈利,我們拓展了老店不曾有過的新客源,我們讓茶飲店不只是茶飲店,而是一個歡樂、有趣的地方,一個沒有酒精的 Pub。

只是開始賺錢後,當初的想法也跟著改變了。大老闆突然覺得我對店裡的貢獻其實不大,他們說,捧著現金要跟他們合作的人從這裡排到白宮。他們想方設法要我自己開口走人──一會兒收走我的鑰匙,不讓我回到店裡;一會兒說要重新訓練我,要我到他們的老店工作;一會兒說我的身份還沒下來,會給店裡帶來麻煩。(我是以小額投資申請工作簽證,店面正式營運後才能申請,時間過程冗長,但在申請期就可以合法居留做生意。)甚至時而情緒上來,就會大吼大叫的對我說,「我們在美國辛苦這麼久,就是不爽看你賺錢這麼容易。

在這種反覆無理的情緒之下,我主動提出退股的要求。他們說,如果我要退股,是不可能把投資的錢拿回來,合約裡頭寫得清清楚楚,但他們會「好心地」給我一點「所費」(台語),應該是字簽一簽,包袱款款,可以滾了的意思。

對我來說,賺錢很重要,但生意合則來,不合則散,世界很大,無法合作就好聚好散。我一直覺得自己像雜草,哪裡都可以生存,只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辛辛苦苦的血汗錢憑空消失。

我嘗試性地找了幾個律師,卻因為大老闆在這裡經營時間已久,台灣人、甚至是大華人圈子都知道他們,華人律師沒有人想插手我微不足道的小案子。非華人的律師,若不是要價過高,就是需要熟人介紹,不然沒人想碰觸「華式小企業」的業務。我也就只能一直拖著,每天面對不定期地咆哮與失控。

後來,他們索性凍結我的薪水,他們說會計師在查帳,要等我確定的身份下來,公司才能開薪水給我。我說,「那就先用分紅的名義給我薪水吧。」(分紅是只要投資人即可,不分國籍)

我記得,當我說完這句話,大老闆太太的眼睛瞪得渾圓,一雙手顫抖的舉起,在空中靜止了幾秒,最後什麼都沒發生的放了下來,只是流理台上的草莓不知道是故意還是不小心,全部都落在我的身上。

我真的已經散盡家產,賣了車,搬進了陰森的地下室,和房東的洗衣機、除草機跟古董車當室友,每天都吃店裡準備報廢的鹽酥雞過日。台灣的朋友看我臉書上吃得胖胖的照片,都笑我,「在美國過得很爽喔!」

投資了店,店裡賺了錢,我卻完全沒收入。當老闆可以當得這麼窩囊,還可以吃報銷品吃到胖了十幾斤,全世界大概也只有我了。

撐了幾個月,實在無計可施,做了一個很冒險的決定,我主動開口請你幫忙。其實我很害怕,我害怕你也認識大老闆,而且請客人幫忙,這真的很不尋常。

你聽完我的描述,什麼都沒有說,幫我介紹了你的律師。你親自幫我把所有合約理了一遍,告訴我哪裡吃虧,哪裡可以爭取。

那時候,我已經被叫到老店上班,美其名為加強訓練,我的店就由大老闆的太太直接掌控。早上 10 點到晚上 10 點的工時,一週 6 天,一樣沒有薪水。我乖乖地順從了,一方面是擔心自己店面的資金會人間蒸發,另一面是倔強地不想認輸,憑什麼開始賺錢就想把我一腳踢開?用盡力氣我都要撐下來。

從住家到他們的老店,搭車約要兩小時。每天早上,在紅線捷運上,看著一群又一群準備到華府的學生、遊客。那種開心、興奮的神情,兩年前,我也有過。我總不禁問自己:「嘿,妳有事嗎?何苦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晚上下班,下了捷運轉公車,再走 30 分鐘到家,沿途會經過自己的店面,只能看著它已打烊後的模樣,摸摸窗戶上的灰塵、瞧瞧漆黑一片的店內,我才終於體會,心痛不是個形容詞,是一種呼吸困難,心臟跳動急速到耳邊只聽得到砰砰、砰砰、砰砰的發疼,彷彿這個世界的所有聲音都靜止的狀態。

偶爾你下班時,會順路到他們的老店載我回家,讓我早點回到我自己的店看看。你看著我,蹲在店外面,對著店裡流眼淚。你說,「走過這一回,妳的人生會更特別,要堅強。

那時候,你偶爾會告訴我,你到我的店裡買飲料,是誰在上班,是誰在偷懶。你又聽到哪個客人問起我。你告訴我,很多人想念我。你說,「妳做得很好啊,到哪裡都會成功的,只要夠堅強。」

那時候,我真的很無助,常常半夜覺得胸口喘不過氣的像是恐慌症發作,或是白天接到大老闆咆哮的電話,我就會雙手顫抖到連飲料杯都拿不動。傳簡訊給你,「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這裡是美國,這裡還有最後的防線,叫做法律,不要害怕,一定要堅強。」

最終,這一切結束了。

我離開了我親自看著它茁壯、穩固的小店,也決定離開美國,結束我的第一次美國創業。走的那天,我傳了簡訊告訴你,「謝謝,你要保重」。

你告訴我,「失去一家店,也許後頭藏著的,是老天要給妳一個更大的禮物。保重,祝妳好運。」

那是你給我的最後一個訊息。

大家都問我,還敢再創業嗎?還會相信別人嗎?

繞了這麼一圈,我是真的再也不相信什麼台灣人幫台灣人這種鬼話。我很清楚,在商場上,只有利益與競爭,跟哪裡人都沒有關係。不過,我也不會覺得大老闆該下地獄。這是做生意,各憑本事,金錢、人脈、手腕、心機,我就是差了一點。

我會繼續往前走,店是結束了,我的人生還沒有。

回台後,我們失去了聯繫,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嚴格說,我們可能連現代定義下的「朋友」都稱不上,我們沒有一起吃過一頓飯,沒有一起參加過朋友的聚會,我們甚至沒有對方的臉書,除了知道你喜歡喝紅奶茶加仙草、椰果和布丁的特大杯,我對你一無所知,你也不曉得我的任何私下生活 。

我曾經問過你,為什麼常來我店裡,"I can go to many places for boba, but I go to your store because of you and the girls. It makes me feel nice. I feel happy. We joke a little, we talk a little, and then I leave."(我可以到很多地方買珍奶,但是我來到你的店,是因為你和這些女孩。我覺得這很棒,很開心。我們有時開開玩笑、有時聊聊天,然後我就離開。)

你說的這一段話,比較像是我們真正相處的狀況。本應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你卻在我最困頓的時候,無私地伸出雙手,拉了我一把。

我不知道老天是不是有著一份大禮物,在後面的人生等著我。我只知道,人,無法用顏色、國籍或是宗教去區分溫暖、奸詐、聰明或是幽默。老天在我人生谷底的時候,派了一位天使,讓我明白這件事,也告訴我,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堅強。

期間我開始在換日線寫專欄,但即使在最艱難的那些時候,我寫出來的文章,並沒有帶著一絲恨意。有些人看了文章,覺得美國開店似乎很愉快、不困難,處處充滿幸福與溫情。其實,我的這一路顛顛簸簸,而我只留下美好的部分。有時候在寫文章的過程,回憶起的那一切,影像總是模模糊糊,像電視劇裡收訊不好的黑白畫面,也好像時間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在美國待過。唯有想到這些受到幫助的片刻,眼淚馬上的盈眶,才能感覺到,我是真的經歷過。

我知道當我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只需要帶著關於美麗的回憶同行,很足夠。

去年 11 月,我回到了台灣。在台北車站,從前的我總是刻意繞開,現在的我會刻意經過,看看他們的聚會,即使我還是不知道怎麼融入。在台中街頭,遇到看似一臉茫然的移工,我會走過去問一句,「需要幫忙嗎?!」即使大多時候都是我會錯意。

如果你問我,在期待些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期待著些什麼,也許期待是不是還能見到類似你的熟悉笑容;也許期待某個時刻,在我的故鄉,我也能當上來自異鄉他們的天使,就如同在那個異鄉,給了我勇氣的你。

如果你問我,天使應該是什麼樣子?

白皮膚、藍眼睛還有捲捲的金頭髮?不。我的天使跟 Bruno Mars 有著一樣燦爛的古銅色、黑眼珠和黑頭髮。

聽說有一句印尼諺語是這麼說的,「每個人都有義務成為暗夜中的火光。」我會永遠、永遠的記得,在那個飄雪的馬里蘭,有過我人生裡最溫暖的一盞光,謝謝你,Mr. Hawaii。

註 1:Bruno Mars,美國知名創作歌手。父親為波多黎各人,母親為菲律賓人,出生在夏威夷。

執行編輯:郭姿辰
核稿編輯:張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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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換日線授權報導,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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