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假，中國電視劇《延禧攻略》是當之無愧的「大爆款」。劇名「延禧」，說的該是賜居延禧宮的令妃生平；劇集開播，扣人心弦的卻是乾隆皇帝與富察皇后的愛情故事。
皇后多好啊，宮鬥劇裡的清流，深宮裡的天使。她傾聽妃嬪求告，面帶悲憫；她為喪子而苦，仍然在乎小宮女錯過離宮歸期。她從容不迫，眉眼一挑，渾身的威嚴就鎮住六宮。她卻又溫柔賢淑，親自打理丈夫衣著，努力倡導後宮節儉之風。
皇上多好啊，滿宮的如花美眷，他第一眼總看見皇后。太后勸他雨露均霑，他顧左右而言他。隨便一個小宮女，都知道「皇上對娘娘最上心」。妻子沈溺喪子之痛，他不介意違反宮規，讓娘家人進宮勸慰。宮裡慶典，他獨獨攜起皇后的手，要她同賞煙花。
圖｜《延禧攻略》劇照
皇帝與皇后之間的愛情語言，與旁人不同。他們的愛，是古有唐明皇命人快馬送荔枝，今有乾隆皇大船載荔枝樹，只為博皇后一樂。然而，卻也是皇后興匆匆地在宮門口等候，等來的是皇上在別的嬪妃處歇下的消息。他們的情意，表達在晨起繾綣，皇上耍賴抵著皇后額頭，說著不想早朝。身一轉，卻在離開前慎重交託懷孕的妃子。
我們想像的愛情，是客觀條件全都不計，我只深愛你的靈魂。乾隆皇帝和富察皇后的感情，卻牢牢交織在愛侶、夫妻、帝后各種關係裡。相識的那一刻就是夫妻、是王與妃。情意反而落在後頭，積年累月，才密密生長，彼此交纏，所謂結髮。於是，知曉彼此從青澀到成熟的每一次跌撞。每一次在責任裡的踉蹌，都緊緊相攜。
「士子讀書、農夫耕田、工人勞作、商人經商，每個人都在做他該做的事情。臣妾就該做好后妃的職責，沒什麼好累的。」
「偌大的紫禁城裡他有無數妃嬪，但只有我是他的結髮妻子。」
皇后若要去愛，就是連帝王的身份、責任、妃嬪子女都一併愛了。她愛的冷靜自持，愛的胸有丘壑，清楚地知道他渴望怎樣的伴侶。你需要，我就給。
電視劇的刻畫讓當代人看見深宮妃嬪的內心世界，歷史上的紀錄，留下的則只有丈夫悼念的回聲。《四庫全書》裡留下了乾隆皇帝為早逝的元配寫下大量悼亡詩。富察皇后過世三年，皇帝奉太后懿旨繼立新后，他如是寫下〈三月十一日作〉：
獨旦歌來三忌周，心驚歲月信如流。斷魂恰值清明節，飲恨難忘齊魯遊。
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聖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註】
不知不覺妳已經過世三周年，讓人心驚歲月流逝如此之快。妳死去的日子恰恰是清明節，我至今痛悔那次帶你出巡山東。也許新的人萬般都好，未必不及妳，但始終不如妳與我多年投契。今日春光正好，我卻對景思人，越來越悲愁。（推薦閱讀：【關係日記】蕭平旌與林奚：在愛情裡，我們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圖｜《延禧攻略》劇照
〈儀禮・喪服〉說，丈夫為妻子服喪一年，但續娶要三年之後，這是顧慮到子女的感受。皇帝的儀制自然與尋常人不同，但乾隆仍然心喪三年，才肯立下一任皇后。舊劍相投，則是西漢宣帝的典故。漢宣帝因故娶了家世平平的元配許氏，後來他被扶上皇位，百官勸他立一個門當戶對的新后。他不做回答，只下旨搜羅遺落在民間的舊佩劍。劍猶如此，人何以堪？百官於是明白他對許氏的心意。然而，許皇后終究死於宮廷鬥爭，富察皇后也無法與乾隆白首偕老。
又如八十歲那年，乾隆又一次去祭奠富察皇后，他寫下：
三秋別忽爾，一晌奠酸然。追憶居中閫，深宜稱孝賢。平生難盡述，百歲妄希延。夏日冬之夜，遠期只廿年。
歲月就這樣過去，我一來祭拜依然心酸。想起我的三宮六院，我也只稱許孝賢一人。這一生故事難以說盡，人們往往都期望能百歲遐齡。即使我活到一百歲，幸好距離跟妳重逢的日子也只剩下二十年了。
孝賢，是富察皇后的諡號。〈諡法表〉對「賢」一字有諸多解釋，最動人的是「寵至益戒，曰賢」，雖有萬般厚愛，仍然謹慎自持，這就是賢了。
人們無從得知一生備受敬愛的富察皇后是不是滿意自己的人生。電視編劇從史料裡琢磨揣度，給了她一個悲傷卻痛快的結局：她掙脫一國之母的位份帶來的桎梏，縱身躍下，自盡而亡。她說，她要做富察容音，不做富察皇后。
我卻隱隱覺得，這劇情刻劃將女人瞧的小了。「自己」該是什麼樣子？不僅僅是縱情歡笑、堅守自我，也是日日夜夜做一個人、一個妻子、一個皇后的時刻，做一些能讓自己快樂的事，做一些對別人有意義的事，然後逐漸積累成別人眼中的自己、自己眼中的自己。束縛和壓力都是從此而來的，滿足和自信也是。 於是，愛與被愛的，都是富察氏，也是富察皇后。
這是一場帝與后的愛情，恢弘盛大，愛得大氣磅礴，旁人學不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