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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鏡相人間】愛比恨更難 軍中人權改革者黃媽媽

鏡週刊

發布於 2018年09月18日10:29 • 鏡週刊

**23年前海軍士兵黃國章在艦上遇難,死因成謎。原本只是家庭主婦的黃媽媽為洗刷兒子冤屈,離開家鄉花蓮到台北陳情抗議,她對遲遲不願公開真相的軍方恨之入骨,從此成為令軍隊、媒體都害怕的爆氣媽媽。恨意讓她成為一團火,走到哪都要焚燒殆盡、不留餘地。

但她漸漸選擇一條比恨更難走的路,把每個入伍服役的孩子,都當成自己的孩子,一面推動軍中人權立法,一面協助調解軍中糾紛、平反軍冤案。上個月,在關於黃媽媽的紀錄片《孤軍》首映會上,海軍司令黃曙光終於代表軍方向她正式道歉,「黃媽媽」這3個字讓世人永遠記住了黃國章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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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媽媽過去常為黃國章事件到軍方機關抗議,後來為調解軍中申訴案,也常出入各營區。
黃媽媽過去常為黃國章事件到軍方機關抗議,後來為調解軍中申訴案,也常出入各營區。

門禁森嚴的軍事機關前,黃媽媽伴著神情焦慮的陳情家屬,過去她是被軍方拒於門外的憤怒家屬,萬萬沒想到,這天星級將領獲報後親自到大門迎接,她輕易踏入了軍方要地。

我不為軍方,也不為家屬,我只為孩子(服役官兵)好。

會客大廳裡,一邊是夾雜憤怒恐懼的陳情家屬,對面是將軍與各階軍官嚴陣以待,以為是劍拔弩張的局勢,豈料黃媽媽開口就說:「沒被我磨練過怎麼升將軍?現在的將軍都是我看他們從小官升上來的呢!」將軍大笑點頭稱是,緩解了緊繃氣氛。她話鋒一轉,要軍方對家屬的疑惑作出說明,她一會兒釐清案情、一會兒安撫家屬情緒、一會兒督促軍方貫徹法令,凡她開口,軍官皆認真抄寫筆記,一樁緊張的軍中申訴案以和氣作收。

本名陳碧娥的「黃媽媽」62歲了,她早已是台灣軍中人權的代名詞:「我處理事情是從外圍把落葉往中心掃,因為一般人不懂軍方規矩,軍隊長官寧可對我坦誠,否則會被我鬧死。」黃媽媽現在無須吵鬧就能直搗黃龍,在層層疊疊的軍隊體系中,找到能解決問題的核心人物,成為軍民鴻溝最重要的橋梁,她說:「我不為軍方,也不為家屬,我只為孩子(服役官兵)好,很多孩子不願跟爸媽說的,都願意告訴我。」

黃媽媽的通天本領非一朝一夕修煉而來的。23年來,她的樣子幾乎沒有變,圓圓的臉龐刻著剛毅的線條,茂密的頭髮就像糾結的鋼絲;而23年過去了,她在海軍南陽艦上服役的兒子黃國章的死因也沒變:依舊成謎。

只要有抗議的場所,我就去發傳單,只要有地下電台邀請,我就去講。

1995年6月10日凌晨,黃媽媽接到軍方通知黃國章失蹤,艦上官兵指稱他不適應軍中生活,穿便服逃兵了。6天後,大陸漁民撈到黃國章嚴重腐敗的屍體,卻是身著軍服,頭插鋼針。軍方改口,黃國章生性自閉,有自戕傾向,但黃媽媽記憶中的兒子,明明是有自信又自律的孩子。

黃國章入伍時的照片陽光開朗,一點都不像軍方所說的「自閉」。(黃媽媽提供)
黃國章入伍時的照片陽光開朗,一點都不像軍方所說的「自閉」。(黃媽媽提供)
1995年6月,黃媽媽在陳情記者會上拿著兒子的遺照,要求海軍還他兒子來。(中央社)
1995年6月,黃媽媽在陳情記者會上拿著兒子的遺照,要求海軍還他兒子來。(中央社)

「他愛玩水,抽到海軍艦艇很高興,為了要提前入伍,他還自我要求體能,每天傍晚去花蓮體育場跑步。他新訓時都沒問題,沒想到上船後卻被學長欺壓。」現在談到黃國章,她已相當平靜:「他在信裡說,有次船停在蘇澳,想到山那頭就是花蓮的家,就特別想家,後來看到跟海有關的東西,他就覺得討厭…」回憶兒子生命最後幾段話,她還是忍不住脫下眼鏡拭淚。

真相是什麼?黃國章生前曾因被霸凌,打電話給黃媽媽求救,軍方說法卻左閃右躲,目擊證人也不願出面,那是軍隊集體掩蓋真相的威權年代。黃媽媽為了替兒子討公道,隻身離開家鄉花蓮,上台北投靠女兒四處陳情,「當時我只是個家庭主婦,什麼都不懂,早期軍中資訊又少,只要媒體有報導軍隊消息,我就剪報看人討論,只要有抗議的場所,我就去發傳單,只要有地下電台邀請,我就去講。」

眼前的黃媽媽熱情開朗,語調豐富,實在很難想像二十多年前,她只有一種情緒:憤怒。當時只要她出現在媒體上,就是痛哭嘶吼的模樣:「國防部長還我兒子來!」她在陸軍司令部前抬棺,在忠烈祠堵總統,逮到機會就喊冤,著實是令軍方、媒體害怕頭痛的「瘋婆子」。

她常勸軍冤家屬要堅持真相。有個站哨時自殺的士兵,她勸士兵的媽媽若不相信軍方說法,就別輕易火化,後來媽媽哭著告訴她,火化那瞬間看到兒子張開眼,死不瞑目,她很後悔,幾乎瘋掉。「一般家屬很難堅持下去,有的無法面對傷痛,有的認為不可能以卵擊石,有的就算心痛無奈,但拿到實質賠償就算公道了。」

今年8月的《台灣國際人權影展》播放關於黃媽媽的紀錄片《孤軍》,放映會上黃媽媽一改悲憤形象,露出笑容招呼觀眾。
今年8月的《台灣國際人權影展》播放關於黃媽媽的紀錄片《孤軍》,放映會上黃媽媽一改悲憤形象,露出笑容招呼觀眾。

恨的力量支撐她,卻差點把她逼到絕路。她想登南陽艦查看,但軍方不肯,她把遺書寫好,把兒子骨灰從花蓮抱到台北,準備到海軍總部前絕食自焚。離死亡一步之遙,軍方同意她登艦了。滿滿的憤怒只因她失去的不只黃國章,還有一整個家庭。

她記得,當初苦勸丈夫黃清文和她到對岸認屍,「結果出國前2天他把護照撕掉,撕碎的是我的心!」黃清文在事發後辭掉工作,走不出傷痛,「我說要嘛跟我一起去爭取,但他對軍隊有恐懼,不願意;要嘛我們把房子賣掉,搬去鄉下生活,他又不甘心,我們整天吵架。」一個往前衝,一個原地走,夫妻漸行漸遠。

女兒黃思蔤回憶那段日子:「她上台北後我生活大亂,但她花蓮也回不去,我們家四分五裂。當時有被媽媽拋棄的感覺。」更殘酷的是,黃國章過世4年,黃媽媽成天在街頭對抗軍方,這時卻輪到小兒子入伍當兵,「我送他去車站後,回家整個血崩,壓力大到讓我經血都積著,我那時太狠、太自私了,不願跟軍方妥協,就像把孩子送到敵人手上。」後來小兒子順利退伍,但母子關係難再縫補,關於他的近況黃媽媽不願多談,口氣滿是無奈。

我不想冤枉別人,雖然他們有欺負黃國章,但不代表是直接的凶手。

黃國章過世前1年,名軍醫雷子文的兒子在軍中死亡,雷子文對兒子屍體發誓,3年內找不到凶手就要自焚陪他走,「那3年他耗盡家產、過得很焦慮,3年後還是走不過那關。我見到他遺體時,手上菸斗握很緊,死意很強烈。」黃媽媽原本也握有一份霸凌黃國章的士兵名單,多年來反覆提起又放下,她終於想通:「每個孩子都是別人的孩子,我不想冤枉別人,雖然他們有欺負他,但不代表是直接的凶手,重點是那天真相是什麼?」

黃媽媽(左)23年來努力不懈地追查兒子黃國章死亡真相,終於在今年八月,首度得到海軍司令黃曙光(右)代表軍方的正式道歉。(中央社)
黃媽媽(左)23年來努力不懈地追查兒子黃國章死亡真相,終於在今年八月,首度得到海軍司令黃曙光(右)代表軍方的正式道歉。(中央社)

她漸漸體認凶手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軍隊體制。根據監察院統計,90年代末國軍在非戰爭狀態下,每年有400多名役男死亡,於是她集結軍冤家屬和在野黨力量,把目標轉向推翻軍法、爭取軍中人權,陸續推動「官兵權益保障委員會」「軍人意外保險」。

她也獨自承接「軍中人權促進會」,不募款、沒掛牌,以平民身分幫助軍冤家屬。1999年,桃園空軍基地二度失竊大量彈藥,喧騰一時,軍方迫於壓力找3名士兵刑求逼供。受害者家屬羅金盾說:「我為了救兒子花40萬元,很多律師、警官都來藉機勒索,當時黃媽媽在擺攤賣玉米,還主動跑來幫我查案,她從刑求方向去查,把案子破了,沒跟我要一毛錢。」

我改變跟軍方的互動方式,才阻止很多不幸,也糾舉很多亂紀事件。

愛比恨難,她選擇一條更難走的路,把每個入伍服役的孩子,都當成自己的孩子,20年協助調解上千宗軍中申訴案。「我以前真是憤怒的瘋婆子,但也因此,我轉去協助別人,讓我情緒有出口,透過平反案件,拯救別的孩子,平撫我的心情,那種成就感讓我有信心撐下去。」熟識黃媽媽的軍事記者透露:「以前對她印象就是瘋狂,但她沒有因此恨國軍,反而透過服務軍中人權案療癒傷口、懷念小孩,現在她是民間的軍事專家。」

黃媽媽開始有笑容,因為她營救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整個家庭。「看到原本在死亡邊緣的年輕人成家立業、有幸福家庭,我就覺得欣慰。有的家庭從3歲到60歲都叫我黃媽媽,連他們村裡鄰居也叫我黃媽媽,我覺得很溫馨,很有成就感。」「黃媽媽」3個字逐漸取代「陳碧娥」,也讓世人永遠記住黃國章的犧牲。

談到黃國章在軍中的委屈,我們請黃媽媽唸了一段黃國章生前寄給她的信。
談到黃國章在軍中的委屈,我們請黃媽媽唸了一段黃國章生前寄給她的信。

恨的力量激發黃媽媽的潛能,愛的力量讓她把路走得更長遠。黃思蔤說:「我媽的口頭禪是『再撐一下就過去了』,她的堅持是來自母愛。」黃媽媽的姊姊也說:「她不希望有下一個黃國章,她是為了所有的孩子,才會有這種力量。」黃媽媽回首過往:「我就是不願把火苗熄掉的小蠟燭,整天點火燒人家屁股,有時讓人很討厭,但我就是不願讓它熄掉嘛!」過去她是一團火,走到哪都要焚燒殆盡、不留餘地,現在她要作蠟燭,為其他孩子照亮回家的路。

我們和黃媽媽見面那天,軍中又發生申訴案,她手機響不停,家屬打來求救,媒體打來求證,軍隊打來報告,只聽她在電話這頭罵:「他媽的你們怎麼盡搞這些事?幹!」接著又哈哈大笑,掛掉電話後她說:「那是某將軍,因為有了信任基礎,我們比較像朋友,我會建議、也會抗議,一邊開玩笑,一邊嚴肅地監督他們,不會因為認識就放任。」又說:「我發現仇恨對立解決不了事情,改變跟軍方的互動方式,才阻止很多不幸意外,也糾舉很多違法亂紀事件。」

我們的苦可以哭、可以說,但我丈夫沒出口,累積在心裡鬱鬱寡歡。

為了照顧更多的孩子,她從軍方的對立面走到軍、民之間,從一個對抗者變成雙方的協調仲裁者。曾與黃媽媽「交手」過的退役少將張俊達說:「以前聽到黃媽媽,就擔心她要來修理軍隊,接觸後才發現,她讓自己變成一座橋梁,替家屬提問、要求解答,也檢討部隊、提出改善作法。因為有她,軍隊不必擔心家屬有無理抗爭或過分要求,她是公正第三方,會就理智、情勢和法制面來說話。」

今年8月的《台灣國際人權影展》播放關於黃媽媽的紀錄片《孤軍》,放映會上黃媽媽一改悲憤形象,露出笑容招呼觀眾。
今年8月的《台灣國際人權影展》播放關於黃媽媽的紀錄片《孤軍》,放映會上黃媽媽一改悲憤形象,露出笑容招呼觀眾。

我們跟她回花蓮探望先生。黃清文去年4月騎車跌倒後,全身中風癱瘓,不能言語,但他一聽到「黃國章」3個字,還是激動痛哭,黃媽媽淡定地說:「其實國章的死對他是很大傷害,我們的苦可以哭、可以說,但他完全沒出口,累積在心裡鬱鬱寡歡。」沉默二十多年的黃清文,如今在病榻上只能繼續沉默下去。

黃媽媽又帶我們到花蓮海邊,她說:「去年找到國章2個死黨,才知道這裡是他生前最愛去的海邊,原來他們蹺課都跑到這,這裡隱密比較好躲。」她踏過兒子的足跡,坐在海邊礫石上,唸著兒子生前寄來的信:「在這邊會不會游泳都沒有用,他們會在很冷的天氣叫你泡在水裡1小時,一個口令一個動作,那種冷是你再會游泳都忍不住的,離下次放假還很久,天天難過,天天還是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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