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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

爸爸沒有痛苦地離開...這一刻我不是護理師,只是他的女兒

健康遠見

更新於 2019年03月26日09:13 • 發布於 2019年03月26日09:30 • 閱讀,對身體好!

我從事護理工作已經20年,但直到家父因為肺癌倒下,來日無多,我才漸漸理解慈悲的重要,以及其中蘊藏的人道和哲學關懷。當化療、放射治療和藥物都宣告無效,希望隨著腫瘤專家、放射專家、科學家和技師團隊離開房間時,是病患床邊的護理師提供了治療以外的東西:尊嚴、平靜,甚至愛。居里夫人的研究並沒有在她死後停止,瑪麗.居里癌症護理中心的腫瘤護理師,每年幫助約四萬名癌末病患(積極治療對這些病患來說已經不可能)。

照顧我父親的護理師雪洛正在進行我也很熟悉的護理工作。我看著她準備醫生開的藥。先把手徹底洗乾淨,戴上手套,用酒精擦拭塑膠托盤,確保工作區的乾淨,以防感染。接著,她把一個小玻璃安瓿瓶扭開,針插進去,把糖漿似的液體抽進針筒裡,垂直握著針筒直到底部的氣泡消失,然後擠出多餘的空氣。她處處小心謹慎,檢查處方後,再次檢查劑量。我爸的主治醫生考量了一些科學上的變數,以及患者的特定因素(包括藥物的新陳代謝跟肝轉移瘤的相對關係、最高血漿濃度、鴉片類藥物的受體結合分析的差異)之後,決定了他的治療方式。

雪洛知道我爸何時會痛。她會觀察他的肢體語言,聽他說話的語調,察覺他話語中的空隙,那些未說出的話。「我沒事。」他說,聲音只比平常高一點,但她長時間跟他交談、聽他說話,所以什麼都逃不過她的耳朵。她投了藥,然後靜靜坐在旁邊15分鐘才說話,等到止痛藥發揮藥效才拉開窗簾。雪洛明白,要是不在痛達到最高點之前跟它奮戰,藥效就會打折扣。她也知道要等我爸承受得了光線再打開窗簾,不然他閉眼的時間就會變長。雪洛知道他剩下的時間不多,而他有多需要睜開眼就看到我媽。我媽也需要看到他,以及日後這會帶給她多大的安慰。

我發現護理工作不只是完成一項一項的任務,而是在每個小地方讓病患和家屬獲得安慰。目睹一個人生命中最脆弱、最重要、最極端的時刻,並擁有愛一個陌生人的能力,是一種莫大的榮幸。護理工作就像詩,是象徵意義和字面意義跨越界線的所在。心臟的一個破洞就是心臟的一個破洞,護理師則處在中間地帶:介於外科醫生修補的實際破洞,和象徵病患的焦慮和失落的抽象破洞之間。護理就是(或者應該是)一視同仁地付出關懷、愛心和同理心。護理提醒人,我們擁有互相關愛的能力。若說如何對待社會最弱勢的族群,是度量一個社會進步與否的指標,那麼護理本身就是人性的指標,但護理卻是最不受尊重的行業。然而,跟癌症接觸過的人就會瞭解並看重護理工作,或許是因為他們清楚到頭來最重要的並非治癒癌症(治癒的希望往往很渺茫)。

***

姑息性放射治療就像是用湯匙把一根釘子敲進棺材。身體已經逐漸瓦解,困在深色棺材裡,卻又尚未化為塵土。不過,姑息性放療有時會用來控制症狀。腫瘤可能壓迫到氣管,害病人窒息而死,這時姑息性放療可以瞄準那顆腫瘤,讓病患不至於窒息而死,而有另一種更好的死法。雖然不是自然死亡,卻不那麼痛苦。在醫院常聽到「自然死亡」這幾個字,好像自然死亡是一件愉快的事。其實不然。癌症的自然死亡看起來怵目驚心,一點都不自然。人逐漸衰弱,發出異味,血管腫脹扭曲,身體不停流汗,直到滲出液體,像野餐後被丟在陽光下的起司。自然死亡可能是最殘忍的酷刑,姑息性放療雖然也很折磨,有時卻是仁慈一點的酷刑。

我爸快死了,過程卻恍如慢動作。儘管如此,他還是想要他能擁有的每一分每一秒。他打了很多曲馬多(tramadol,一種鴉片類藥物),導致視線模糊,難以長時間保持清醒,但清醒時,他跟我媽就會一起去海邊看海、看鳥、看光線。死前幾個月他看的日出日落,比他這63年來看的還多。這些事情對他來說變得很重要。他接受姑息性放療,令我感到不安。我想要他的眼底裝滿日落,他的手牽著我媽的手,我想聞他身上的氣息,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嗅他毛衣的味道,感覺我們之間的空氣——千千萬萬的回憶,還有流動的時間。坐在瀕死的父親身邊,我不再是坐三望四的大人。我又變回4歲的小女孩,跨坐在他的肩膀上,他指著星星告訴我星球的故事。14歲的我,剛跟男朋友分手,靠在他懷裡哭泣。20幾歲的我,把剛出生的女兒交到他手中,他臉上是純然的喜悅,如此完全而絕對;那種表情我從沒看過,往後也不會再有。這些我全都想要。

聖誕節那天我們去海邊。吃完聖誕節午餐之後,我們通常會把擺出來的桌遊推到一邊,躺在丟滿糖果紙的沙發上睡午覺。但我們知道這是爸爸的最後一個聖誕節,因為化療、姑息性放射治療和類固醇都沒用了。大家心裡都有數。

海邊很冷,爸爸嘴唇發青。他討厭寒冷,曾在撒哈拉沙漠穿毛衣,因為「外面有點冷」。現在這裡是冬天,眼前是愛爾蘭海,我爸已經奄奄一息。但我想多拍幾張照片。我拿著大相機,動作盡量自然,假裝趁著找貝殼時偷拍他的身影,捕捉他隨著光線從灰變藍、再變綠的眼波。

我想抓住他的色彩,想要有多一點時間。姑息性放射治療或許能讓他多活一天、一個禮拜,甚至一個月。但我又不希望用湯匙太過緩慢地敲下棺材的鐵釘,讓他失去眼底的光芒,或是尿失禁、身體滲出液體或痛苦不堪。我看過太多例子,忘不了那種慘況。我們不需要戰爭和嚴重車禍來提醒我們生命的可怕。有癌症就夠了。

***

「跳進來。」我爸拉開被子,對雪洛示意。她哈哈笑,發自內心的大笑,然後繼續記錄。「你這個老不修。」她說。

他們四目相接,會心一笑。

這是我爸在世的最後一天——我們並不知道,雪洛卻已經猜到。我爸選擇回家面對死亡,雪洛一直守在他身邊,只有泡茶、打電話,或是讓我們父女獨處,才會下樓(我媽或我弟在的時候,她就不會離開)。她不會跟我討論護理相關的事。今天,我是她照顧的患者的女兒。她常按著我的肩膀;扶我爸使用坐式便桶時,她就會把我支開。我在走廊上聽到他們有說有笑。

我坐在他旁邊,看著爸爸、雪洛,以及他們之間的友誼,試著瞭解我做了一輩子的護理工作。我媽跟我弟都在樓下。我想像我媽靠在我弟的懷中啜泣。雪洛的目光停在我爸身上的時間比平常久一些。我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雖然對我來說很艱難。我爸從來就不高大,但癌症讓他變得更瘦小。他的皮膚鬆垮垮地掛在瘦弱的四肢上,臉色不再一樣,不是黃色而是灰黃色,深陷的眼窩周圍也灰灰的。他聽不見,因為拿掉了助聽器,所以說話都用吼的。他失去了味覺。這是最糟的一部分。「我倒不如死了算了,連晚餐是什麼味道都吃不出來。」他翻閱再也無法親手做的食譜:羊肉塔吉鍋、起司舒芙蕾、康瓦爾比目魚佐骨髓和芹菜、法式洋蔥湯。「妳知道嗎,我從沒做過紅酒燉雞,一次都沒有,」他吼道。「但是你做過香橙鴨胸啊,」雪洛說:「搭配藍莓醬。你跟我說過你下廚的事,所有你了不起的事蹟。」

我跟雪洛說了我的童年:回到家(史蒂文尼奇的社會住宅),看見我爸掛在門框上的獵物——雉雞;帶朋友回家喝下午茶,發現他正在煮包餡牛心;或是每晚到市民農地撿我們當晚要吃的蔬菜。我跟我弟超討厭刷胡蘿蔔上的泥巴,很羨慕在朋友家看到的那種裝在塑膠袋裡乾乾淨淨、噴了很多殺蟲劑的胡蘿蔔。我說話時,我爸睡睡醒醒,睡姿滑稽:一隻手臂抬起、擱在額頭上一動也不動,每次手掉下來,他就會整個人驚醒。他發出呻吟,呼吸聲變弱。

我說完話時,雪洛看看他,再看看我。「我想我們應該把妳母親叫上樓,陪在他身邊。」

我不想點頭,不想承認雪洛暗示的事:我爸已經接近死亡。我看出他的呼吸變慢,先是焦躁不安,後來變得很安靜。但我還沒準備好讓他走,還沒有。

「這裡很舒服。」她說:「今天天氣又很好。」

窗簾半掩,因為光線會刺痛我爸的眼睛。但我看到太陽把天空染成金黃色,鳥群排成的圖案在雲間飛舞,也聽見屋頂上的海鷗叫聲。

我爸在家中的床上迎接死亡,我媽抱著他,我弟抱著他,而我抱著我媽。沒有痛苦,有的是尊嚴,是舒適。我想像不到有比這更好的死法。我們有充裕的時間說出想說的話,不必要說的話就放在心裡。我媽有充裕的時間看著他,他也有充裕的時間看著她。我們又哭又笑,直到最後一刻,他都保有完整的自我。看來我爸對迎接死亡很有一套。教我用喜樂、情感、寬容和真誠活出生命的是我媽,但教會我如何面對死亡的是我爸。他到死都沒有失去幽默感和尊嚴,也一無所懼,身體縮小的同時,精神反而變得強大,最後瀰漫在空氣之中。

儘管如此,我還是害怕。看著我爸的呼吸愈來愈緩慢虛弱,我多麼想把我媽和我弟推到一邊,按壓他的胸骨,幫他急救,讓他的心臟恢復跳動,就像我對無數人做過的一樣。我身體的每條肌肉所受的訓練,就是要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我無法救活我爸。今天我不是急救護理師,我甚至不是護理師,只是一個女兒。這讓我心痛。所有一切都讓我心痛。

我望著窗外,緊緊抱住不停啜泣的媽媽,直到我弟扶著她站起來。但此刻天空已經從金黃色變成深得不可思議的藍。沒有月亮。我把頭靠在我爸不再起伏的胸膛上,努力聽他的心跳。但心跳已經停止。

***

雪洛出席了我爸的喪禮。她站在後方的門邊,跟親友拉開距離,低調而客氣。我站在前面抱著我媽,身旁兩個孩子淚眼汪汪,但我還是看到了雪洛臉上的淚水。

我弟弟上台致詞時,感謝了雪洛。「她幫助我爸用保有尊嚴、沒有痛苦,而且完全如他所願的方式告別人世。我媽撐不下去的時候,是她帶爸爸去做安寧療護,哄他說巡房時會給他喝威士忌—也真的如他所願。每次我從倫敦發訊息給她,無論早晚,她總是在電話的另一頭。當她知道我爸快不行了,即使放假她也趕了過來。她的專業盡責當然沒話說,但遠遠不僅如此。對我們家來說,她是護理師。對我爸來說,她是朋友。她愛我爸,我爸也一樣愛她。」

該我上台時,我的腿在發抖。我走上講台,盡量不去看我媽或想像我爸就躺在後方的棺材裡。我一向多話,今天卻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念出我爸留下的文字——雪洛幫我找到的。她鼓勵他想一想自己希望有什麼樣的喪禮,甚至也幫我媽規畫。她認真地告訴我媽,如果想把我爸的骨灰灑在海上,可能需要有人願意幫忙。後來我媽跟她說,當地有個大塊頭漁夫有艘船,也願意幫忙。「是伊安會喜歡的人。」她說。

念出我爸的遺言時,我沒看我媽,但瞥了一眼雪洛的表情。我聲音哽咽,不知該怎麼開口,但她對我微微點頭,給予我拿起紙條、挺直腰桿的力量。我開始朗讀:

「愛是唯一重要的事。我說的是在場的你跟我:你對妻子、丈夫、情人、兒女的愛,還有或許是最珍貴的一種愛,你對孫兒的愛。那種愛,深刻到你願意用生命去捍衛;高到你可以瞥見天堂,甚至相信有天堂。也許有些人還沒看過。也許有些人跟我一樣幸運。我要說的只有這些。去愛吧。到最後那是唯一重要的事。好好深愛彼此。」

(首圖/Shutterstock Mr.songkod Sataratpayoon

(本文作者為專業護理人員與作家;原文刊載於克里斯蒂‧華特森Christie Watson《慈悲的語言​》/大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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