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影響我很多很多，她拿剪刀我也拿剪刀，她理髮我剪紙，但我一直恨媽媽，直到大學。
從小我家裡很窮，爸媽很早就來新北三重親戚家開的理髮廳做工，我六歲前跟著阿嬤住在雲林，被帶來台北時，抱著阿嬤不肯走。住在親戚家，做不好，大家都可以打我，地上有頭髮沒掃、水桶裡有毛巾沒洗、做事不夠俐落、講錯話都會被打，親戚打完我，媽媽再打一次，否則就代表人家打錯了。我很恨媽媽，她從沒有理解我、呵護我。
小時候我很愛跟爸爸到處走，他賣過西瓜、賣過玩具，也在工地做過水泥工，但後來太愛賭博，簽大家樂，人家來要債。之後他常跟媽媽吵架，那時候我很害怕，晚上只希望自己早點睡著。我變得不尊重他，因為他讓我太失望。
在學校我的功課爛到爆，土土髒髒黑黑的，很容易被同學欺負，功課再怎麼努力都是倒數幾名。其實比別人爛我沒那麼難過，但我很氣自己沒法讓爸媽知道，我其實有把他們的話聽進去，很想把功課顧好，但就是沒辦法啊。
以前我很自卑，習慣被看不起，也不敢直視別人，看到學校老師這類權威性的人就發抖，當然也沒朋友。考高中時，英文數學全用猜的，只考了滿分一半的成績，僅有高工可讀。我沒有一樣東西是在行的，畫畫什麼也都很爛，一路爛了二十幾年。大學重考那年，我媽帶我去改名，從楊雅貴到楊士毅，後來考上台南崑山科技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
曾經依靠怨恨創作
是攝影改變了我。攝影裡沒有我害怕的標準答案，也不需要太高的技術門檻，變成表達自己的媒介。我拚命拍，拍小時候受苦的心情，例如找小孩到廢墟裡拍，小孩總是徘徊在窗口或門口，不敢走出去；或者小孩站在斑駁的牆壁前，想找人講話，但總是沒人理他……我的照片充滿黑暗、怨恨、憤怒，好像在控訴我的家人。那時也很少回家。
那樣的憤怒在生命裡是不健康的，但在藝術裡好像有一種美感，老師鼓勵我去參加比賽，竟然一直得獎。我靠一百多個攝影獎的獎金（約四百多萬）支撐自己念大學和生活。
老師一直聽我講作品背後的故事。我說，我恨爸媽，老師說，你要感謝你的過去，因為沒有那樣的過去你拍不出這樣的作品。我當時想，為何要感謝？他們讓我這麼不好過。那時有種任性，好像要保有一個可以怨恨、怪罪的對象。我死抓著這樣的怨恨不放。
那時很想看清楚自己到底怎麼了。大學時代沒有朋友，也沒有網路，於是我寫日記，一天可以寫八小時，總共寫了五、六十本日記。我對自己很狠，一直解剖自己，要把每一刻內心的感受寫下來，每一滴眼淚、每一次微笑，都要知道為什麼。我不想再被悲傷、恐懼、自卑的情緒擺布。我發現連自己都不喜歡自己，還要把喜歡你的責任丟給別人，真的很自私，所以友情、愛情都出問題。我不敢給也不敢收，把人生搞得很複雜矛盾。
內心渴望跟爸媽接近
大二時，阿嬤過世，對我衝擊很大。我覺得很難過、很遺憾，阿嬤對我那麼好，可是我都還沒能讓她過過一天好日子。我開始問自己：爸媽有一天也會死，到時你要怨誰？我發現我這麼憤怒，因為我受傷了，而會受傷是因為你對那個人毫無防備，因為你愛他。全力憤怒的同時，明明心裡最深處有個聲音，渴望跟爸媽接近。但我不願意承認媽媽是愛我的，因為一承認就不能繼續恨她了。我發現，我是在推卸責任，把自己人生的挫折或失敗，推給我的父母。
我一直靠憤怒得獎，其實那種狀態很苦，每天被憤怒、怨恨的情緒綁住、焚燒，但我知道，我要追求幸福。可是，在藝術表現裡，幸福和快樂好像很膚淺？不再憤怒等於自廢武功，那個抉擇真的很難。在研究所時，我決定不要當藝術家了，我的人生應該追求幸福，而不是追求藝術的定位。
台藝大研究所最後一年，我參加雲門的「流浪者計畫」，受陝西剪紙藝術的吸引，是因為那位剪紙大娘的東西充滿喜悅祝福和溫暖，是我想追求的。親臨現場非常震撼，看到黃土高原那麼荒涼貧脊，但竟然有人能在這個地方，做出那麼多采、那麼幸福、充滿喜悅和祝福的作品！她很辛苦，我也很辛苦，為何做出來的作品差那麼多？
我終於明白環境本身是客觀中立的存在，環境沒有要為難任何人，黃土高原一直長這樣，大娘在創作時想的都不是展現自己，而是如何貼補家用、讓家人過得更好。而我去的時候還在想著我自己，覺得多一個剪紙當「配備」，多一種競爭能力。那趟旅行不是讓我去到遙遠的地方，而是讓我無所遁逃的看見自己，我都在推卸責任。
回家的路走了十年
我理解到憤怒阻擋了我的情感表達，若我無法表達情感，就無法真正自由，可能我一輩子都迂迴閃躲，還不如回家。回家不是因為孝順，而是趁著爸媽還活著，練習去表達愛，跟媽媽和好。我花十年才走回家，現在可以牽媽媽的手，抱著她跟她撒嬌，跟她說我愛你，我收穫太大了。
我覺得很幸運，有一個跟我一起在成長的媽媽，她的愛是錨點，把我拉回去。當身邊的人都不理解你，你願不願意繼續去愛？媽媽就是這樣，她溫柔又強勢，家裡那麼苦，她大可以離婚逃離家，但她沒有，這麼苦她都可以了，我怎麼不行？她讓我看到一個負責的榜樣。我從小就知道我們家沒人脈、沒背景，我繼承的是負債，到現在還在負債。我每次拿錢回家，媽媽就對我說抱歉，但我說，你們當初都是為我們去借錢，現在換我來是應該的。
我在她身上學到太多。媽媽以前管我們很嚴，高三之前都不讓我們出去玩，是怕我們變壞，她現在完全不管我，只鼓勵支持。她說：「你的世界比媽媽大，媽媽要跟著你的腳步走。」我跟她說：「我的世界再大也沒有你的心大，我要跟你學。」
我去陝西前不會剪紙，去時也沒有學，一張都沒剪。回來之後七年，為了祝賀我女朋友新居落成，我才剪第一張紙。後來發現，她和她的客人都很開心，就繼續剪。在整個過程中，我一直跟自己說，不要讓自己成為拿著剪刀跟人廝殺的人，不要針鋒相對。有沒有可能，我的工作除了賺錢養家，還可以成為別人的祝福，這也是我這種小孩唯一可以跟社會說謝謝的機會。
我希望，我創作的圖像，能讓人停下來三秒鐘觀賞，讓我有機會把幸福的訊息傳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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