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的作品才算成功？

Peter Weir在1998年執導的《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港譯《真人Show》），電影點出了現代社會娛樂影視的異化，及人類對存在焦慮的叩問，上映以來極受歡迎。受歡迎的程度，令十年後曾有心理學者以Truman Show delusion命名妄想症，患者以為自己是楚門般活在真人Show，備受監控⋯⋯

《楚門的世界》的編劇Andrew Niccol得知消息，戲謔地說，當有疾病以自己的作品命名時，就知道這已經成功了。

一、存在的焦慮，自我的叩問

十七億人見證了他的誕生，二百二十個國家關注著他的第一步。當他偷吻時，整個世界靜止不動。隨著他的成長，科技也在不斷進步。他整個人生都被密集的隱藏攝像頭所紀錄，並以全球範圍的觀眾為對象，每天二十四小時、每週七日不間斷地直播。 — — 《楚門的世界》TV Host

電影首幕經由採訪片段，告訴了所有觀眾，以下節目全是一場真人Show，唯獨主角楚門毫不知情。楚門尚為嬰兒時就是電影公司的財產，從一個鏡頭對著胚胎開始，到後來以極為龐大半圓鐵罩建造楚門的世界，五千多個攝影機無所不在年終無休直播他的人生。

直至楚門三十歲，一盞燈從天而降玻璃四濺，平地驚雷預示了他將會質疑這個看似完美但充斥破綻的世界。就像卡繆《薛西弗斯的神話》提出，我們日復日如常生活，直至忽然有一刻，「為什麼」浮現腦海，為什麼我會存在於此時此刻，開始產生存在的焦慮，自我的叩問。

《楚門的世界》的科技沒有如今的高超，實景漏洞、演員出錯、外人闖入等意外不時出現，但都未曾真正觸動了楚門的「為什麼」，質疑世界與自我存在之關係。他之所以焦慮，電影精心安排了千古以來人類重要的兩種情感關係：親情、愛情。

溺水逝世的父親，忽然出現在楚門眼前，隨即被其他人押走離場，母親刻意強調是他害死親父的內疚化成幻影，並不真實。

早在這件事之前，他已經埋下了尋求自由的種子，除了天性如此，和愛情連繫緊密。楚門真正的夢中情人Sylvia — — 作為唯一希望告知他真相的知情者，角色被迫遷居至遙遠之城斐濟 — — 讓他不斷追求、渴望離開此地，貫穿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古老主題。

這反映在電影非常精妙的道具：相架。由楚門工作時撕下雜誌的女性模特兒臉孔，到後來他扭開妻子照片的相架背面，露出那張用不同圖片拼貼還原 Sylvia 的樣子，象徵了戲中婚姻的虛情假意，而那隱藏在表相之下的愛情追求，同樣是對自由、真相的探尋。

卡繆說的忽然有一刻，其實並非憑空而來，而是日積月累世界展示的諸種破綻。日常的轉動，《楚門的世界》的重要關鍵，楚門每天重複著類似的生活，向對面的鄰居打招呼，對孖生兄弟推銷保險，走入工作大廈的旋轉門⋯⋯

有一幕，鏡頭隨著楚門在旋轉門不斷繞圈，日常不斷循環，當他最後走出來時，所有累積到這一刻的出現，楚門眼中的世界已經不再相同。他將存在焦慮化作叩問的勇氣，走到有車輛行駛的馬路中間，舉起雙手擋住行車，衝入大樓的電梯看見演員正在休息，覺悟到自己從未真正的活著。

然而，在「為什麼」之後，我們總得去問：什麼叫做活著？

二、失敗的妄想，直面的殘酷

對一個人來說，這是一個過於複雜的世界，楚門。你確定這不是一廂情願嗎？你只是希望自己能創造出更多的成就。 — — Marlon

我們遇到困難，特別是人生志向、生存意義等，親人愛侶有時未免太過接近難以啟齒，友誼則成為了困惑傾心的最佳出口。

相對楚門妻子 Meryl 的虛偽，婚妙照表示說謊的交叉手指、強說推銷產品的廣告詞，以及高叫這不專業的出戲，好友 Marlon 則說服力強得多。他與主角從小相識長大，楚門兩次的脫離常軌，都是 Marlon 動之以情，說之以理地告訴他，全世界的人欺騙你，那不就等同我也欺騙你嗎？我們的人生太多挫敗，才會產生這些不設實際的幻想。

這是《楚門的世界》的厲害。電影一方面點出了反抗的可能，楚門不按牌理出招，讓真人Showh的編劇、演員疲於奔命千方百計阻礙楚門離去，加上戲中戲的層次與演技，將嚴肅議題佐以輕鬆喜劇的節奏表現，像他開車不斷轉圈高呼自己正在順其自然，反向地操縱、挑戰這一切。

另一方面，卻昇華至現代人類普遍的困境，甚至難以反駁，即 Marlon 口中的 Truman Show delusion 。難道楚門就不可能是妄想症的患者，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嗎？我們對成功、出名的渴望，由電視掘起普及以至網路世界每人都有十五分鐘爆紅的當下，誰不想成為世界的中心，讓世界的聚光燈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父親當年逝世遺留下來的戒指，楚門一直珍而重之地戴在手上，當其父復活後再還給了對方。這戒指按照設定，也是五千多個攝影鏡頭之一，可謂其定位追蹤器。因此，他最後的逃亡才會令劇組手足無措，沒有方法得知其位置所在。

《楚門的世界》沒有明確點出主角的第二個轉捩點，可能是從「為什麼」開始一直從未更變，也可能是看見父親之後覺得這太不真實，戒指歸還既是父愛的喪失，也為最後一束稻草也斷開的宣示。

對的，楚門即使面對重重阻礙，即使可能只是個人的虛妄，他依然願意付出所有，面對一切假象背後的殘酷，重新掌握自己的人生。畢竟， Truman 就是 True man 的諧音，真正活著意味成為真實的人。

三、人類的尊嚴，選擇的自由

你是真實的，這讓你成為觀賞的佳作。外面不會比我為你所創造的世界更加真實。外面有同樣的謊言，同樣的欺騙，但在我的世界裡，你無需害怕。 — — Christof

通常普通的作品至此就已經終結，但《楚門的世界》沒有停止，更一進步藉由真人Show負責人 Christof 的訪談，探討真實與虛假、宿命和自由的議題。

當大家以為楚門重返正軌，Christof 受訪說明節目的起源之後，Sylvia 致電訪談痛罵他無恥，欺騙、操控楚門的一生。Christof 盡顯角色魅力，娓娓道來自己創作觀念，指出外面的社會充斥謊言、黑暗和危險，而在他建造的社會，楚門有穩定工作、美好婚姻，絕無天災人禍，是更真實和理想的烏托邦。

Christof 這位創世者說，如果楚門真的想離開，他會下定決心找到出路，但他根本就不想脫離這個美麗新世界。

看似義正辭嚴的論述，Christof 背後卻做盡所能制止楚門離開，刻意安排其父溺水逝世，使其害怕坐船到其他地方；計劃讓他生兒育女， Meryl 演員離開就馬上找好一下任妻子；塞車、森林大火和核洩漏等事故出現，沒有正常途徑通向外界⋯⋯

這種極權監控，視人類為財產編排命運的做法，偏令楚門大受世界各地的觀眾歡迎，美國、英國以至日本等，都有人因為楚門而喜怒哀樂。現代社會的娛樂影視，對窺探他人生活永不滿足的渴求，符合大眾想像的日常肥皂劇，就像麻醉劑一樣，消除現實的諸種痛苦。

彷彿 Christof 說得沒錯，否則，怎會有這麼多人看著他的生活，從中取得安慰？

除了拉出觀眾的層次，當楚門偷走坐船逃亡，Christof 扮演了主宰命運的神明，動用海浪閃電，風吹雨打，迫令他停止逃走。這場戲還加了一個設定，就是若然楚門遇溺，根本沒有人及時救援，因為水手都是演員不懂開船。

由人為力量，昇華至自然災害，顯然是人文主義的浪漫主題：宿命和自由。神明賦予人類無可抗逆的命運，而人類之為人類的尊嚴，或狂妄，都盡見在改寫、挑戰宿命的掌控，企圖重新奪回選擇的自由，展開新生命的可能。

“Good morning, and in case I don’t see ya, good afternoon, good evening, and goodnight!”

狂風暴雨過去，楚門的船撞上世界的終端，一幕真假截然二分，原來牆邊的天空是多麽失真。楚門付出性命的挑戰，讓他能夠看出真實和虛假的區別，就算 Christof 高高在上的再三發言勸退，就算全世界再愛看他，已經動搖不了他的決心。

楚門經歷這三十年的宿命操縱，終於能夠作出自主的選擇，鞠躬下台，最後一次向全世界告別，拒絕別人安排的命運，不再擔任他者的工具。無論快樂、痛苦，都得到了比性命和愛情更重要的自由，成為真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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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燈睇戲】《楚門的世界》：存在的焦慮與妄想，即使殘酷仍要選擇的自由與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