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說,千萬不要和現任看《汪汪夢裡人》(Robot Dreams)。動畫訴說離別的遺憾,難免讓觀者想起前塵往事 。其中,最刻骨銘心者,多導向愛情的斷裂,總令你我覺得,假如當初不說這句話、如果沒有做這件事,一切就不會散去。
香港詩人劉梓煬,即擅長捕捉這種藕斷絲連的狀態,看似分開,情感尚有無數幻想、牽掛。詩句刻畫了香港(或現代都市)的愛情眾生,同時,又不止於描繪形象,意在言外,暗藏詩人對愛情的思索。
〈寒風散去〉
冬天沒有了
我的意思是不再寒冷
就沒有了。需要一個
像寒風一樣輕薄的理由
才能伸手
到你的褸袋,伸手
到你的手取暖
去深宵的便利店
找一些熱食
延長暖意。沒有了
我的意思是熱食吃光。
天光,寒風像我們散去
沒有了。花陸續開
沒有誰知道寒風吹過
文藝濫調陳腔,常是詩歌的大忌。像冬天的悲哀,分手總要在雨天,未免太過陳套。〈寒風散去〉的妙處,乃化套語為耳目一新,反常合道,於離別之後思念寒風。
首句「冬天沒有了」,吸引讀者好奇,思考冬天怎麼會沒有了呢?接續抒情的語調,指向主觀的「寒冷」。季節依舊周轉,但哀傷足以扭轉情感世界,日子重來,你我早已麻木。
詩歌重複「沒有了」、「伸手」和「到你」,疊起了連綿,所謂「輕薄的理由」,背後潛藏深情。伸手到你的所在,「褸袋」、「手」成為思念的途徑,而「寒風」是一切的起源,或說因綠的始動。
世俗的浪漫,深宵便利店的熱食,情侶圖一些延長熱戀的火。可惜,正如詩題的散去,夜會光,寒風會消失,尤其是香港這種炎熱之城。因緣逝去,景物依舊,曾經的我們,已經沒有感知的可能。
〈宜家夢〉
我和你走到Ikea
這一個下午,在家
家中有沙發三十四張
角落的切合我們
不速之客們請另覓坐處
對面兩對情侶
各佔半張二人沙發
強光下不同的家
共享同一片駁雜的水管
夢以兩人為單位各自膨脹
客廳還是太窄,不如在睡房
獨處,四周有地圖指路
這裡總比真正的家容易進入
滿月供不應求
只有電視重播的煙花權充星星
你眼裡有快綻放完的笑意
和睡意。就睡在沙發上
睡在我的肩上,讓宜家夢
稍為延長──
(假如我是一個適宜成家的人。)
醒來便餓了,轉角有
飯桌有平面的餅乾乾涸的鍋
椅子期待我們坐下,終與我們
的胃一樣空虛
我們還是拐過了所有的轉角
終點是結算的時候
離去前我們對分一份肉丸
吞下這刻的滿月
碰觸過的手在出口前悄悄放下
沙發的口水痕跡卻忘記抹走
延續城市的刻畫,〈宜家夢〉正是香港愛情的眾生相。詩題的「宜家」,是Ikea,也是粵語的當下。在Ikea發一場愛情圓滿的夢,豈不是大多都市情侶曾經做過的事嗎?
詩歌輕快(押韻的Ikea、家、發),帶動情侶視角的趣味,「家中有沙發三十四張」、「對面兩對情侶」,呈現了大家都在假想的居室,扮演一場約定俗成的家家酒。
現實的虛構,無阻夢想的真實渴求,「夢以兩人為單位各自膨脹」,這裡有明確的地圖指示,依循一步一步前行,比起香港窩居置業的困難,「這裡總比真正的家容易進入」。
滿月的象徵由此而生,「假如我是一個適宜成家的人」,圓滿總是供不應求。詩句只能在敘述時不斷讓暖意、夢,「稍為延長──」,因為現實必定襲來。
現實必定襲來,「醒來便餓了」,平面的餅乾從不填肚,有情飲水不會飽,終是空虛。滿月遂下跌化成肉丸,離開了宜家夢,兩人的手唯有放下分開,心知肚明,但口水痕跡如詩句,遺留白日的幻想。
〈第一天〉
聽過宿舍的故事
告白,被子蓋頭
相擁熾熱的身軀
事就成了
聽過類似的故事
告别,枕頭蓋頭
擁著漸冷的身軀
事就成了。解脫
身旁病患老伴
想像,可以是聽別人故事。〈第一天〉是一首對比鮮明,藉意象並置,讓我們閱讀時能夠自由聯想,詮釋意義。像詩題的「第一天」和「事就成了」,化用《聖經‧創世紀》(「聽」,西方重語言的傳統)。但為什麼要特意這樣挪用呢?
聖經會否也是一場故事?像上節世俗的愛情纏綿,在學生宿舍告白,「相擁熾熱的身軀」,愛情就開始了。然而,這輕快得沒有半點重量,沒有半點宗教的嚴肅。
下節以「聽過類似的故事」開頭,類似是詩人故意的魔術,形式近乎一模一樣,唯獨多了八個字。神奇的是,僅因為這八個字,一切都不相同了。
前者是「告白」,後者則為「告別」。兩者是時間長短之別,告白是激情、衝動,馬拉松長跑的第一步;告別是漫長的終結,結束之後的第一天。
因此,「告别,枕頭蓋頭/擁著漸冷的身軀」,其厚實、其困難遠超於「告白,被子蓋頭/相擁熾熱的身軀」。許多人開了頭,走不到最後,更不要說現實「長照」議題的沉重了。
「事就成了」,就此是兩種敘述的口吻。詩人同情(甚或有禮讚的企圖),才會加了八個字,指向解脫,也連繫了某種宗教意義的救贖。
三首詩歌,三場離別,難得悲而不傷,洞悉此城中人的愛情幻夢,在悲歌別離之間,觀照其浮沈的輕與重。
-
「#我想和你詩了」系列2.0重啟:我們已介紹了數十位香港詩人,這次在詩評、寫字 桂格 外,更請得大師兄 Roger 為詩人繪畫肖像畫,以詩字畫三者繼續介紹更多香港詩歌!
留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