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一個人存在過的痕迹，要如何徹底抹去？或是沉入深海，在人魚的分食中化為烏有；或是被放入小小的盒子，在外界無盡的凝視中忘卻自我；或是被視作「房間裏的大象」，法律、社會、他人……全都視而不見。
黃竹坑刺點畫廊正在舉行藝術家劉艾真（Jen Liu）首次香港個展「我是雲端」（I Am Cloud），透過錄像、繪畫與混合媒介，跨越虛擬與現實，想像科技時代之下，被抹去痕迹的女性和勞工。
海底美人魚吞噬了誰？
試着想像，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你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女性上班族，穿灰色格紋西裝，手上拿着手機。你的面前是一張擺滿山珍海味的枱，望着其中一條魚，你感覺自己沉入水中——下墮、再下墮，從泳池，到海底。許多美人魚將你包圍，畫面似乎很溫馨。下一秒，美人魚張開嘴，將你吞噬。鮮血將海底染紅，你沉入珊瑚礁深處，消失在深海。畫面又回到那張枱，除了煙嘴上的口紅，沒有什麼可以證明你曾經存在。
還好，這不是現實，只是劉艾真在錄像作品《海底之地》（The Land at the Bottom of the Sea）中虛構的場景。作為系列錄像作品《粉紅肉渣的凱薩密碼》（Pink Slime Caesar Shift）的最終章，劉艾真將海洋生物的處境和女性勞工的處境結合，透過實景拍攝、真人影像和3D動畫，想像科技時代下「被消失」的女性。「溺水之後怎麼辦？或許有美人魚來救你。這是女性的浪漫幻想。我創作這個錄像作品時，迪士尼正要推出《小魚仙》（The Little Mermaid），然而，關於美人魚，其實有一種更古老的說法——她們是卑鄙的怪物，她們會吃了你。」劉艾真說，在她看來，這些「卑鄙的美人魚」，隱喻着女性在社會中面對的「必然性的暴力」。
「身為女性，受到的暴力有許多不同來源。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暴力都會指向我們。」劉艾真解說，《海底之地》創作靈感，源於中國女性社運參與者的處境，她們被忽視、被打壓，甚至最終面臨「被消失」——正如被美人魚分食的上班族徹底消失在海中，女性社運參與者在網絡上、現實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留一絲痕迹，「這個作品（《海底之地》），以被拘捕的女性為中心，是為她們留下的紀錄」。
錄像中，迴響着許多電子音，嘗試說完一句話：「The day I was liquidated, I …（我被清算的那一天，我……）」這是劉艾真將中國華南地區勞動女性的故事上載到人工智能（AI）後，結合AI生成的文本與真實事件的資料而創作的劇本。劉艾真分享，在資料蒐集過程中，她曾在TikTok看到一個工廠女孩的故事：「在工廠的背景下，她重複着製造業工作。她卻說，我不必工作，我很開心，我每天都在跳舞。這當然不是真的，但這正是女性面對的經濟與現實的問題：你必須努力工作，但他們卻說，你只需要穿上裙子，跳跳舞。」
雲端白房間困住了誰？
科技時代下的女性與勞工，是劉艾真作品中常常出現的主題。展覽的另一邊，正首映她的最新錄像作品《我是雲端》（I Am Cloud）。錄像中有3個主角：來自Amazon Mechanical Turk平台的勞工、「活體機械人」Xenobot，以及19世紀移民美國的中國性工作者。
「當人工智能變得像人時，人是否也變得像機器？」在劉艾真眼中，亞馬遜土耳其機械人便是對這個問題的最好回答。亞馬遜土耳其機械人，是亞馬遜平台下的一個眾包網站，讓個人和企業可以將工作的重複流程——如數據的分類和標記——外包給其他廉價勞動力，以降低成本。這些被外包的工作，通常被用於幫助AI學習和理解，「使AI更像人的大腦」。有趣的是，土耳其機械人這一名字，源於18世紀的「自動機械人」：「一個自動下棋的機械人，在比賽中贏了人類。其實，是一個人類棋手藏在其中，和人博弈。」在劉艾真看來，無論是亞馬遜的眾包網站，還是18世紀的下棋機械人，都反映了科技時代下，勞工作為人類，卻被困在技術之後，成為了技術的傀儡。劉艾真發現，這種被忽視、被囚禁的勞工處境，與19世紀偷渡至美國從事非法性工作的中國女性有着相似之處。
「這是一段女性的歷史——19世紀至20世紀，許多非法移民美國的中國女性，她們被販賣、被囚禁。因為《排華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她們只能作為非法勞工，像機器一樣工作。」19世紀，伴隨美國「淘金潮」，大量中國男工移民至美國，不少中國女性亦自願或非自願的去到美國。然而，性別與種族的雙重困境，令她們受到社會排擠，許多人不得不隱姓埋名，從事非法性工作。兼具台裔美國人與女性雙重身分的劉艾真對這段歷史印象深刻，在她看來，女性與勞工被塞入逼仄的空間中，被剝奪自我意識的歷史與現狀，「影響了我的童年，亦影響了我如何看待美國、如何看待世界」。
錄像中，女性被困在純白的房間裏，在外界的凝視下展示自己的身體；勞工亦被困在純白的房間裏，在外界的指令下遞出人們索取的信息。錄像旁，還有兩個純白立方體雕塑，與錄像對應。其中一個立方體上有雙張大的眼睛，不斷看向四周，立方體內不時傳來聲音。「聽起來像色情片，對嗎？彷彿有一個女性被困在立方體中。」劉艾真說。另一個白色立方體不斷吐出氣泡，氣泡破裂，散出雲霧。劉艾真說，機器中包含着亞馬遜土耳其機械人的各類文件，「這些內容將伴隨雲霧一起飄散」。
暴力與權力議題仍要討論
雲霧會飄散，女性與勞工所面臨的各類困境卻不會消失。通過展覽，劉艾真希望提醒觀眾：「關於暴力、女性與權力，仍有相當多的議題要討論。」同時，在劉艾真看來，科技高速發展的時代，「人們總是想着通過技術得到自己想要的。但事實上，你從未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你得到的只是科技令你以為你想要的」。因此，她希望觀眾在使用AI、閱讀資訊的同時，亦不要忘記思考：「你是否已經被困在其中？」
劉艾真：我是雲端
日期：即日至11月2日
時間：周二至周六上午10:30至晚上6:30 （公眾假期休息）
地點：香港黃竹坑道28號保濟工業大廈15樓Blindspot Gallery刺點畫廊
文：王梓萌
設計：賴雋旼
編輯：譚雅詩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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