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小津安二郎誕生一百二十週年,世界各地都有紀念放映活動。現正舉行的夏日國際電影節,就選映了幾部過往較少在香港重映的小津作品,包括《非常線之女》、《長屋紳士錄》、《風中的母雞》、《茶泡飯之味》和《早春》,相信可令影迷多認識這位影壇大師的不同面貌。高山仰止,不敢胡亂發揮,唯有借他山之石攻玉——香港影評人或出版物是如何談論小津的?
若數上一部在香港出版的專論小津的中文書刊,大抵已要數到第廿七屆香港國際電影節(2003)出版的《小津安二郎百年紀念展》,李焯桃與舒明合編,剛好是 20 年前。百年紀念,隆重其事,資源亦足,書中不單有小津 36 部長片、18 部佚作的介紹,也收有 30 篇中外港日小津專家、影評人、導演和演員談論大師的文字。可是只看香港影評人的部分,其實大半都非新寫的文字,只是在當時稍作修訂,例如金炳興的〈小津安二郎和他的作品〉原刊於 1973 年,是上佳的入門文字(文中有一句提到《風中的母雞》),但距離新近研究已遠;羅維明的〈小津境界〉寫於 1998 年或以前,是簡短的影評隨筆。舒明的英語長文〈《東京物語》西行記︰歐美對小津藝術的欣賞〉是很詳盡的研究撮要。古蒼梧的〈哀而不傷說小津〉原刊於 1995 年,談小津的儒家思想、佛家境界,以王國維的說法對照,也論小津與吳永剛、侯孝賢、王穎的異同,謂「小津電影從主題來說,其實和五十年代香港的粵語片極其相似,但因為視野不同,對人情觀察深度不同,美學修養的不同,結果便產生不同藝術層次的作品」;黃國兆的〈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世界〉初稿於 1980 至 1981 年,原刊第五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的《小津安二郎回顧》(1981),修訂後的長文是全書最長的一篇論文,以五點「技法探討」、十點「內心世界」概括小津的特色,後者十點中有「仁者人也」、「中庸之道」、「非禮勿言」等小標題,與古氏相近,都亟欲將小津拉到華語片系譜和儒家文化兩個範疇比較、審視,擴闊閱讀的面向,也方便香港觀眾認識。
我大概也是在二十年前開始接觸小津的。那時剛入讀大學,還未懂得買票看電影節,更不清楚小津安二郎在香港的接受史(這方面似乎也未有學者研究過,上述影評最早上溯至七十年代,當時的香港觀眾是怎樣看待小津的呢?),只是慕「日本電影大師」之名,被「日本電影史上最佳電影第一位——《東京物語》」之類的名頭吸引,才嘗試看他的電影。當時「創造社」曾發行一套「小津安二郎百年紀念全集」的港版影碟,初看《東京物語》,就是看這版本,影碟附錄有影評人舒琪和舒明的對談,那時候最深印象的,是舒琪解釋小津的低機位鏡頭美學策略時,反對過往將此解讀為模仿「坐在榻榻米上的日本人視線」的觀點,因為其機位往往比跪坐者視線更低(而且微呈仰角),他強調這樣的低機位能有效營造景深,將畫面深處的縱橫幾何圖案(例如日式趟門的橫直線條,甚至可從方型門窗看到對面正在晾衣的鄰居)整全地收納到構圖中,形成他偏執而獨特的美學風格。這確實開闊了我的眼界,當時常讀電影學者大衛博維爾(David Bordwell)的文字,以其框架賞析小津的電影詩學。三十年代年末、四十年代初的荷里活導演初探深焦攝影,鑽研景深的魅力時,就往往多取仰角拍攝,要拍到室內的天花板,呈現嶄新的構圖效果。小津的室內戲明明眾人皆跪坐,卻常常拍到吊燈的高度,也與此美學傳統不無關係。上述黃國兆的論文也有詳述這一點。這些觀點本來不是獨家之秘,但都需要影評人引介,而在蓮實重彥《導演小津安二郎》的中文版(中信出版社,2012)等專著陸續推出後,就更為華人影迷熟悉了。這都是二十年前的小津印象。
今天我們再談小津,很應該既往上溯,挖掘更多昔日的洞見,也要前瞻,介紹學界新近的討論。近讀陳輝揚的文集《夢影錄》(1992),其中一篇名為〈日本電影二三事〉,寫於他看電影文化中心的「日本巨匠傑作精選」之後,那應該是 1985 年的事,文中談到小津只有一個段落,但剛巧談到這次夏日國際電影節選映的兩部戲︰「小津真是解人,《長屋紳士錄》寫阿孚因幸平尿床,要他用扇煽乾床被,很好。他的電影寬容,博大,《風中的母雞》平實動人,小津特有的空鏡揮灑自如,平衡了影片流於通俗劇的偏頗」,簡單幾句,就已點出妙處。湯禎兆也不時寫到與小津安二郎相關的閱讀。黃愛玲的文集《夢餘說夢 I》(2012)的〈泛萍浮梗不勝悲〉和〈小津安二郎之男女篇〉,寫於 2003 年,其嫻雅雋永都令人懷念。以「泛萍」為題談小津《浮草》,新生代的影評人只怕沒幾人有此文字功力,更教人想起「酒盡欲終問後期」的一句了。
以上談到的都是文集,未談到真正的電影論著。負笈海外的羅凱崙(Hoi Lun Law)是新一輩的香港電影學者,現在任教愛丁堡大學,他的英語論著《合理的疑惑:曖昧性與電影評論》(Ambiguity and Film Criticism: Reasonable Doubt,2021)改寫自其學術論文,雖非討論小津的專著,但也有一整章以《晚春》為例縷述其評論理念。不走近年文化研究、數碼系統的學術路向,羅凱崙專注電影文本細讀(close reading)。聚焦文本的曖昧性,可引領我們觀察細節、欣賞調度,探問「why it is as it is」,有時提問比所謂的答案更重要,皆因開放的可能、複義的狀態、不確定的含混、前後連貫的通感,都是藉著提問和細讀才能達致。書中以影史著名的《晚春》父女枕邊夜話與花瓶空鏡為例,討論過往的電影學者和名家的閱讀方式,例如「超驗」說(著名編導保羅舒里達的 transcendental style 說法)、「宣洩」說(花瓶本身無含義,但其呈現可讓觀眾投注自身情感)、「隨意」說(是種遊戲策略,花瓶其實可置換成其他物件)、「參量特徵」說(針對大衛博維爾偏向結構主義的解讀,將花瓶鏡頭理解為作者獨特敘事策略的組件)等等,然後一一說明其不足,指出他們的說法無法好好解釋整場戲的許多細節和引申的疑問。此處難以仔細討論羅凱崙的見解,但他在這一章呼籲觀眾拒絕簡單的答案,強調「Question as Answer」的重要,都一新耳目。
除了電影美學的角度,在小津離世六十載後的當下,他的電影仍能帶給我們甚麼?在欣賞的同時,其思想是否有值得批判之處?香港大學出版社在 2022 年出版的英文書《小津安二郎:近觀》(Ozu: A Closer Look)可謂最新鮮熱辣的讀物了。作者 Kathe Geist 是有名的藝術史學家,寫過《溫德斯的旅程》(The Cinema of Wim Wenders: From Paris, France to Paris, Texas),溫德斯崇拜小津,Kathe Geist 寫小津似也順理成章。這本近 300 頁的論著分成三章,第一章討論小津的默片時期,這一節是過往華語世界較少討論的部分,第二章題為「War and Peace」,集中討論其 1936 至 1952 年的作品。第三章討論小津的晚期作品,題為「Religion, Sex and Other Matters」,前兩者都是近年較受關注的主題,特別是性別議題,後者則探討小津美學對後世的影響。儘管小津一直不乏批判者,三十年代的左翼認為他對社會的批評不夠鋒銳,六十年代的日本新浪潮導演覺得他保守兼過時,現代的觀眾則也許會不習慣其中父權的痕跡,不滿他寫女性有時不免刻板和表面,但 Kathe Geist 還是相當肯定小津刻劃當代女性處境的努力,反對暴力、抗拒盲婚、追求自主、探索出路,鮮少將女性寫成 victim,在這方面仍然很值得我們學習。
這篇回顧簡述香港影評人或出版物討論小津安二郎的文字,並無新見,而且必然掛一漏萬(有哪位影評人不曾講過小津?),只望拋磚引玉,呼喚同好重新閱讀小津,也為新接觸小津的觀眾開列入門書單。百載小津,面對時間的考驗,除了作品自身的魅力,也需要觀眾繼續思考和發掘。在二十年前的《小津安二郎百年紀念展》,舒明在其文章結語肯定地大呼「Ozu is very much alive!」;二十年後,Kathe Geist 一書的終章則以「But is it modern?」為題請觀眾思考,最後強調小津在生時的摩登本色,永不過時,她引用《宗方妹妹》的對白「What is truly new never gets old」為全書作結。這就是小津對我們的非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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